紫鹃抗拒主子的命令并不是为她自己,这在《红楼梦》中是极少见的。
焦大醉骂,感情很复杂,但其中也还是因为别人侮辱了他的人格;鸳鸯抗婚也因为人家要逼她为妾。而紫鹃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她抗拒的是贾母、凤姐的命令,而且敢于和荣国府的管家——林之孝家的面对面的顶撞起来。要知道在荣国府里,虽曰宽柔待下,但生杀予夺,毫不含糊。
特别是王熙凤,两个巴掌立刻打得小丫头两腮紫胀,为了逼供竟扬言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丫头们命运攥在主人手心里,动不动就会被打上四十板子,立刻发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这样高压之下,居然有此异常举动!因为巨大深切的悲痛,让紫鹃忘记了荣辱安危。
这是在黛玉焚稿之后了,紫鹃眼睁睁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黛玉又嗽又吐,又紧起来,她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匆匆来回贾母时,却找不着人,合府上下都知道宝玉就在今夜结婚,就是瞒着她们几个人,这样的公开的排斥和敌视,使紫鹃感到无比的愤懑和悲痛;从前和宝玉说一句玩话,他就生了一场病,如今居然另恋新欢,如此负心使紫鹃心里充满了痛恨;过去是老太太心坎上的林姑娘,现在人都快死了,连一个问的都没有,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只剩下一个紫鹃来拿主意,落到如此境地又是多么的凄惨;不论紫鹃怎样精心照料,怎样希望一把就把她们姑娘从死神那里拉回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一个人奔出奔进,眼泪汪汪,这又令人感到何等的悲伤!所以当李纨来到潇湘馆时,只见“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李纨进屋看了黛玉之后,连忙出来找紫鹃,“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红楼评梦》的作者诸联曾说:“黛玉之死也使人伤。”在黛玉之死的悲剧中,续书作者着意塑造了紫鹃这一心灵美的形象以补其不足。
贾母、王熙凤等人的狠毒冷淡和紫鹃的无私善良恰恰形成强烈的对照,有了紫鹃这一形象,更加在黛玉周围把悲伤的气氛尽情地烘染出来。
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失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李纨急得催她:“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
”紫鹃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失去亲人之痛,痛何如哉!这么多年,精心照料着黛玉,前人歌颂她:“几年形影伴潇湘,药灶茶铛细较量”(《红楼梦卷》第491页)。这么多年不知伏侍黛玉换过多少次衣服,而今天竟是给她穿最后一次的衣衾!紫鹃的心撕碎般的痛!正在这时,林之孝家的来传达了上边的决定:“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这是什么时候?!竟在人家死别的这一刹那,把紫鹃从黛玉身边扯开,天底下还有这样残酷狠毒的事吗?紫鹃断然拒绝。人微言轻的女孩子,竟敢站在封建宗法势力的对立面,她绝不肯在调包计中去扮演那一不可缺少的角色——去搀扶新人宝钗。“威武不能屈”这一凛然大节在这女孩子身上同样能得到显现!其实,她已不止一次地为黛玉担风冒险了,她可怜黛玉父母双亡,谁是知疼着热的人;她担心姑娘没有家资巨万,权倾内外的娘家做靠山,将来要被人欺侮,她担心宝玉对别的姑娘加以青目,而冷落了她们姑娘,她亲眼看见宝、黛爱情的发展和成熟,但老太太、太太那里又听不到半点消息,她把这些事深深埋在心底琢磨着,聪明的紫鹃居然想出“试玉”的办法,所以作者赠她一个字,曰“慧”。
善于思考的姑娘,她冷静地认真地想过多次,她把台词早就考虑得十分成熟,她编出林家人穷志不穷,必定会来接的入情入理的话,神色、口吻维妙维肖,而又言之凿凿。
而且最可怕的是,原来黛玉早已不动声色地做了归计,行动具体,态度坚决,流水尽管有意,怎奈落花无情!紫鹃的话,有眉有眼,有根有据,情辞出于义愤,表情逼真自然。可以说紫鹃这副药的剂量过重了!它像一个惊雷,突然之间,炸昏了宝玉,比她预期的效果要深重得多,强烈得多。
这办法又大胆、又果断,凝聚着紫鹃对黛玉的一片深情!这里一丝一毫也不掺杂着个人的杂念。可以说《红楼梦》中的紫鹃是唯一的一个能达到忘我境地的人,她一下子闯了穷祸,贾母一见她便眼里出火,试想如果宝玉就此不起,紫鹃的性命是绝难保住了。她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别人的。她担惊受怕吃辛苦之后,感到她们姑娘自己也有责任,她劝黛玉说:“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请听!这是多么进步的恋爱观!她又劝黛玉“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丁大事要紧。”她对人情世态又何等地了然!
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中任何人物用“崇高”两字,似乎都欠妥,但对紫鹃可以用。我们愈是对她深入地了解,愈想把人世间的一切好字眼儿奉献给她:聪慧、热情、真诚、机智、勇敢、善良、无私、高洁、娴雅,似乎还可以排下去,黛玉死后,照理说,她至少是可以外头去配个“正头夫妻”过个小日子的,但是她心冷了。待到第113回紫鹃的形象是“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一灯独对,满怀凄凉,现在的紫鹃领悟了整个的人生。王国维认为紫鹃是真正的解脱者,他说:“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
”(《红楼梦评论》)也就在这社会人生的大悲剧中,紫鹃,这个富有正义感的姑娘,选择了出家的道路,在青灯黄卷中走完了她的一生。作者很少写她的容貌。
只有一次她出现在宝玉的眼中“她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啊!她的穿着原来竟是如此地淡雅素净!这正好与她那纯洁善良的心灵相配,她住在诗情画意的潇湘馆,陪伴着以落花自喻的林黛玉,自然不应俗艳,如果她也桃红葱绿地打扮起来,就和那苍苔布满,翠竹夹路,案上笔砚、架上诗书,产生了不谐调的矛盾,只有如水墨画般的色调,才能显示出含蓄疏淡的美。当然最美的还是心灵。
《红楼梦》一书多次写了紫鹃的心灵,写她那精神的美,高尚感情的美,使这个小姑娘的形象焕发出光彩来,比外在的美更可贵、更高级、更有价值,可以说作者对紫鹃这一形象所寄托的审美理想是非常高的,紫鹃把所有的聪明、才智、勇敢都用以保护别人,唯独不想她自己,他人第一,襟怀坦荡,确实令人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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