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苏州姑娘,是皱着眉头走向《红楼梦》的万千读者的。
尽管许多人为她与贾宝玉的爱情悲剧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但人们似乎并不那么喜欢她的脾气:多疑,多愁,时常“歪派”人,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厉害,几乎不懂得起码的“公共关系学”。林黛玉不会“做人”早已有口皆碑,这,简直成了她的一大“过错”。
其实,只要稍加留心,我们就会发现林妹妹原本是很会“做人”的。初入贾府时,她有一句名言:“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分明很会保护自己。
且看两段颇有意思的对话:“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姐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
处处留心的林黛玉在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她还不知道老祖宗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结果说“漏”了嘴。紧跟着,宝玉出场:“(宝玉)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口气完全变了,而且巧妙地引用了贾母“语录”。这一招,说明黛玉颇能察言观色、小心做人。
为什么后来林黛玉偏偏不肯“做人”,说哭就哭,说恼就恼呢?因为她在贾府的地位变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已经失去了家门权势,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
在那样的社会里,靠人施舍(那怕是林黛玉享受的那种高级施舍)的人,必定要向施主摧眉折腰,否则一天也混不下去。林黛玉恰恰在这种情境下,更紧地、更忧郁地皱起了自己的眉头,更无所顾忌地挺起了自己的脊梁,这怎能叫贾府里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子及其奴才们高兴呢?故在许多人的心中落了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不良印象。用惯常的审美标准来衡量,这些个性的确不美;然而,一旦放到女主人公所处的特定环境中加以考察,我们便清晰地看到:林黛玉的一颗高傲的、神飞于理想云端的心,正被封建私有制度的沉重磨石隐秘地、残暴地挤压着,她的每一滴多愁善感的眼泪都或明或暗地透示出维护人格尊严的思想光彩,于是乎,这小丫头的种种“小性儿”就美了,就值得人们长久地加以凝视了。
在那一个社会里,越美的事物就越要遭受摧残。宝、黛定情了,但另一种风波正一天天向林黛玉袭来,那便是阻隔在爱情和美满婚姻之间的阴风浊浪。就在林黛玉笑语温存地送走了贾宝玉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在心头触动了这个问题。
伴随着窗外竹梢蕉叶上的淅沥雨声,她神思飘忽地想到了与宝玉的将来。是的,林黛玉可以勇敢地把自己的爱情献给宝玉,但是她不可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得美满婚姻的归宿。
“娇羞默默同谁诉?”“醒时幽怨同谁诉?”她已经在“海棠诗”和“菊梦诗”中隐约地透露出这样的心曲。谁能够倾听她的倾诉呢?于是,就有了“痴魂惊恶梦”那一段,就有了“旧啼痕”未干而“新啼痕”又现,那令人神醉心痴的“赠绢”定情,已在瞬息间归于旧梦,林黛玉只好在孤凄、忧烦的情境中洒泪“忆绢”了(第87回)。
仿佛三座人生“座标”似的,林黛玉的爱情之舟经由“赠绢”、“忆绢”而驶向了最后的途程——“焚绢”。把这两方浸透着爱情、洒满了泪水的旧绢投入火盆,林黛玉该是怀着怎样的决绝之情啊!赠绢,使她惊喜痴迷;忆绢,使她沉吟思索;焚绢呢?只能激起她对整个贵族世家的加倍憎恶!自从“颦卿绝粒”之后,贾府的统治者们已经觉察到了黛玉的“心病”,他们的冷酷之情立刻溢于言表,甚至在林黛玉病危的时候,昔日给予万般“怜爱”的贾母还谴责她“成了什么人”!封建当权者的险恶心机和肆意摧残,迫使林黛玉在反叛的道路上加快了步伐,她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做最后的抗议。
焚绢,便是这一冲刺的最初闪光。令人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曹雪芹亲笔写下的她的结局,如果从晴雯之死的震撼人心的场面来推演,那将是一颗多么悲壮的惊天地而泣鬼神的灵魂的殒落!林黛玉是苦命的,她的最大的不幸是没有得到天才曹雪芹为她抹上命运的最后的光彩,但幸亏在前八十回里,我们已经看到她的灵魂史——一部追求青春、爱情和自由的灵魂史,一部纯净、美好的潇湘“女儿”的灵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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