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姓花,原名珍珠,是贾府里“卖倒死契”的丫头。
“袭人”的名字,是宝玉根据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而改的。作为一名没有人身自由的女奴,本来就不配有好命运。
但袭人是一个富有心机的人,她费尽心力,付出代价,竭力侍奉主子,顺应主子的旨意,讨主子的欢心,以至不借损害同类,踏着别人的肩膀,一步一步向上爬,这是她的奴才本质所决定的。
曹雪芹对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也是以复杂的心情来处理她的。
他没有一下子揭示她的灵魂,而是用大量的笔墨,由外及里,从浅入深,绵里裹针,褒中含贬,一层一层剥去她的外衣,直到书的末尾,才让她的真性裸露出来。这种艺术手法,叫做剥笋法。
袭人在《红楼梦》全书中有三副面孔。
第一副面孔:她是宝玉的贴身丫头和候补侍妾。
她原先是服侍贾母的。贾母素喜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给了宝玉。小说写道:“这袭人亦有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这里“痴处”二字极堪玩味。如果服侍一个就忠于一个,朝秦暮楚,又何“痴”之有?其实,袭人心里明白:宝玉在贾府中处于何等地位?只要把宝玉征服,那么她自己的一生也就有了稳固的靠山,所以这种“痴处”实际上包含着审时度势的战略眼光,也可以说是押下赌注。她先与宝玉“初试云雨情”,偷尝禁果。
从此她的心眼中,自己是属于宝玉的,宝玉也是属于自己的。接着,她又编了一个谎话,说家里人要赎她回去,试探宝玉的反应。
当宝玉流露真情,舍不得她回去时,她就提出条件,规劝宝玉“改邪归正”,意在以柔情羁绊宝玉,目的也在于巩固自己的地位。果然,从此以后,二人亲密无间,超越了一般的主仆关系,袭人实际上成了宝玉的“屋里人”,即小老婆。
袭人确实在生活上对宝玉照顾得体贴入微,而且她比其他丫鬟多了一层,就是时进忠言,以规谏者自居。她知道,宝玉性情乖僻,离经叛道,而且对女性情不专注,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不但在贾母、贾政、王夫人面前难以交代,而且也对自己不利。
所以她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一定要降伏其心。
第二副面孔:她是王夫人派在怡红院里的耳目。宝玉挨打以后,王夫人对宝玉严加管束。此时,宝黛之间也已萌生了爱情。
袭人最了解宝玉倾向于“木石姻缘”,但她考虑到黛玉“小性儿”,太难对付,又洞察到贾母和王夫人的意向,料准薛宝钗有较多的支持者,因而暗中拉拢宝钗,为“金玉良缘”铺路搭桥。在怡红院内部,她又意识到晴雯无论在容貌、才能诸方面都胜过自己,是未可轻视的劲敌。于是她伺机向王夫人表忠心,进谗言,把怡红院里大小丫头的行动一一向王夫人汇报。果然,告密有赏,王夫人从此对袭人另眼相看,确认她是宝玉候补侍妾的身份,同时把她的月例从一两加到二两,以至怡红院里的丫头都戏称她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受人豢养、供人玩弄的小狗)。
当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时,暴风雨袭来,晴雯首当其冲,第一个被推到审判台,最后驱逐出境,整治而死。就连与宝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丫头四儿,以及天真无邪、野性未泯的芳官也同时遭殃。
这一次镇压行动,不但给宝玉以重大打击,而且也使黛玉在心灵上蒙受创伤。宝黛婚姻,实际上已在这时候投下阴影了。
所以后来宝玉在祭晴雯的《芙蓉诔》中有“诼谣謑诟,出自屏帏”,“钳詖奴之口,讨岂从宽”之句。如果说,以前宝玉对袭人一往情深的话,到那时则已经出现裂痕,甚至有些憎恨了。
第三副面孔:她是假装正经的巧伪人。从表面上看,她性格温和,办事稳妥,顾全大局,体贴别人,正如薛姨妈所说:“她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仿佛是一个“至善至贤的人”,但实际上常常怀着利己的目的,并不完全是心口一致的。
宝玉大彻大悟、离家出走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他与功利派现实派的宝钗、袭人等人落落寡合应是一个重要因素。宝玉出走以后,王夫人决定把袭人放出去。
本来,袭人从现实出发,改换门庭,择善从良,这也是人情之常,并不存在“失节”问题。可是袭人偏要忸怩作态,假装要寻死殉情,她先是“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接着又想:“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哭哭啼啼回到娘家。这时她哥哥把蒋玉菡家的聘礼,以及他自己所办的嫁妆给她看,袭人又想:“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这样又只得忍住。等到嫁到蒋家,看见蒋家办事都按正配的规矩,丫头仆妇都称她“奶奶”,袭人“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最后也就只好“俯就”了。
——这真是一番绝妙的表演,也是袭人内心的最彻底的坦露,原来她梦寐以求的愿望,她的“痴处”,就是做一个“主子奶奶”。
《红楼梦》的作者在给袭人画肖像的时候,真是煞费苦心。
是的,袭人侍奉宝玉这许多年,其间温柔体贴,不能说全无纯情。而且从袭人的身世来说,也确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所以作者在憎恶她的同时,仍给她一个台阶,这就是在判词中所说:“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好像她与蒋玉菡的最后结合是前世注定的一段姻缘。但书的末尾有一段议论曰:“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这段话从封建礼教出发,过于迂腐,未必出于曹雪芹的手笔,但我们回想到怡红院“群芳开夜宴”的那天晚上,袭人正巧抽到的是桃花签,也许以“轻薄桃花逐水流”来比喻袭人,贬多于褒,正是曹雪芹的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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