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人物画卷中,勾勒了四个女尼,一个是纯粹三姑六婆型的马道婆,和赵姨娘嘁嘁喳喳,装神弄鬼,诓骗财物,不干好事;一个是水月庵(即馒头庵)的主持净虚,王熙凤包揽讼事,敛财纳贿,就是由她怂恿起来的。
这两个是曹雪芹的诛伐对象,虽只有几笔勾勒,但神情宛然,确是这类依附权势为非作歹的典型角色。另两个是馒头庵中的小尼姑智能和大观园栊翠庵的女道士妙玉。智能也只用了不多的笔墨,画出了一个情窦初开,贪恋生命的欢乐的纯情少女,角色的自然内容多于社会内容,不是曹雪芹精雕细琢的重头人物;惟有妙玉,所花的篇幅虽不及黛玉、宝钗等主要人物之多,在“金陵十二钗”中大抵只与秦可卿的分量相当,然而正所谓“动人春色不须多”,作家只用了几个巧妙的富有特征的场面,看似信笔挥洒,却是精心镂刻出来的一个女性形象。
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上妙玉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因此,高鹗的续书第112回给了她一个被匪徒奸污后遭劫的下场。虽然文笔较前八十回不如,情节也较粗拙,但这个结局大致还勉强说得过去。然而这四句判词的精神实质在于前两句,所以推断她的陷入淖泥,应该以自陷而非他陷为合理。
因此,理解妙玉,把握这个人物,须根据八十回以前的情节。
妙玉出场于第17-18回,她是苏州一个仕宦之家出身带发修行的女居士。
这个出身构想得十分巧妙,如果不是书礼之家出身的淑女,与大观园的群芳就很难协调;如果不带发,成了个光秃秃的尼姑,就大煞风景了。她自视极高,非要贾府写了请帖,才肯进大观园里的栊翠庵,一出场身价就不凡。
但她的真正露头角却直到第41回贾母和刘姥姥随喜栊翠庵,从宝玉眼中看出她的非凡的风格,接着是曹雪芹聚精会神地写下的品茶一幕,把她的高雅、孤傲和出格的洁癖以略带夸张的描叙出来,而对于宝玉对她知情识趣的迎合、体贴、尊重以及照顾她的洁癖的用心,从而赢得她内心的契合,写得更为入神,人物的性格于是在读者印象中牢牢地扎下了根,再不会和别的女性混同了。
黛玉、宝钗等人都对她十分敬畏,不敢招惹她,连好好先生的李纨都觉得她“可厌”而“不理”她(第50回),当然是怕她的怪癖。
向她索取一支红梅得贾宝玉去求,唯有宝玉是在女性面前会做小伏低,善于讨得欢心的。几番接触以后,于是有主动向宝玉“遥叩芳辰”的祝贺生辰的帖子,出现了“槛外人”和“槛内人”的隐秘的感情对峙(第63回)。
最后第76回则有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句时她的悄悄出现,以林、史的倾服而呈示了她的高踞于众人之上的才情。这个人物的涂色是经过几个色层的敷染才完成的。
她是目无下尘的女性,一个自恋狂,身外的一切在她都是讨嫌的。因此,遁入空门是她可选择的一条道路。
但她落到了大观园里,这是个爱情气氛浓厚的环境,一个才色出众的妙龄女子即使努力约束,也不能扑熄内心情爱的火焰的燃烧;偏偏有这样一个知情识趣、讨女人喜欢、能勾起她心旌暗自摇动的浊世佳公子,因此,她欲洁哪能洁,要空也空不了。
可是她这样一个修行者,爱情不可能开花也不可能结果,只能压抑它,只能用怪癖的行为变相地宣泄。于是,爱情只能是柏拉图式的,而且只能是隐秘的骚动;同时,又正仗着修行者的身分,她可以用自称“槛外人”,倚“修行”卖“修行”——犹如倚老卖老——地矫装成云水无心的姿态主动吐泄她的内心,成了《红楼梦》中独特的一桩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感情纠纷。不露色相,不着痕迹;但又瞒不住,隐不掉,虽然也抓不住,指不实。
妙就妙在这里。
从佛家的禅心不应沾俗世之情的人法两执空的观点来说,她在隐秘的感情蠢动时,就已经犯了戒,陷入了淖泥,不待肉体的失身了。十二金钗册中判语的预示在八十回的文字中就已经兑现,按照曹雪芹的美学逻辑,如有更进一步的“终落淖泥中”的前途,也应由此生发。《红楼梦》人物中,晴雯的命运最好,她在八十回中就悲壮地死去了;林黛玉结局的场面虽然人物性格被写得走了样,但从艺术逻辑上说总算还差强人意;妙玉确是太不幸了,她被结束得窝窝囊囊,真的陷入续书人的俗笔的“淖泥”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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