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是《红楼梦》中深受读者喜爱的人物之一。
她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史家的小姐,贾母内侄孙女。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叔忠靖侯史鼎抚养。
史鼎迁任外省大员,贾母舍不得她,接来园中居住。她是大观园的常客,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一员。
习称“史姑娘”、“云姑娘”。她容貌美丽,才华横溢,性格豪爽,心地单纯,在大观园女儿国里,无论是才貌还是性格都独标一帜,足以与黛玉、宝钗鼎足而立。对她的评价也和其他人物一样,多有分歧。有的把她和宝钗视为一体,认为都是“禄蠹”;有的则把她同黛玉合为一流,认为同属“叛逆”;两种看法截然相反。
其实史湘云就是史湘云,是一个不同于大观园任何一位女儿的少女。
读过《红楼梦》的人,往往对黛玉的孤身无依,寄人篱下的身世产生深刻的同情,其实在《红楼梦》里,还有一个人的身世与黛玉同样不幸,她就是湘云。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她比黛玉更早就失去双亲,孤身一人,寄居在叔叔家里。
小说多次交待她在叔叔家过得不舒畅,“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针线活都得自己动手,“在家累得慌”,而且动辄要听婶子抱怨;有时宝钗“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每每在大观园住一阵要回家时也是“眼泪汪汪的”,可见她处境的不佳。但她并没有像林黛玉那样自怨自艾,多愁善感,而是“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照玉堂”,不仅天生成开朗豪爽的性格,而且有着“霁月光风”般磊落光明的胸襟。
如果我们把林黛玉比作优美旖旎的婉约派的词,那末,史湘云就好像英豪阔大的豪放派的词。
她的出现,把中国封建社会贵族少女所特有的哀怨凄婉、温柔敦厚的情调一扫而尽。
《红楼梦》对许多重要人物的出场都经过精心设计。除了凤姐以外,其他人在贾母面前“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而湘云第一次出场时,却是在贾母那里“大说大笑的”。这“大说大笑”既不同于其他姊妹,也不同于凤姐,它正是刻画湘云爽朗性格的重要一笔。爽朗,这是湘云最主要的性格特点。在此后的描写中,我们不仅常看到她说话“大说大笑”,而且往往“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平时又最喜女扮男装,每每“束銮带,穿折袖”,打扮成小子样子;就连玩个游戏,例如掣签什么的,也是“揎拳掳袖”的,很少斯斯文文的。大家一定还记得《红楼梦》里着名的写笑的场景:在凤姐捉弄刘姥姥那一次时,她笑的“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在黛玉用“携蝗大嚼图”挖苦刘姥姥时,她又全身伏着椅子背儿大笑,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咕咚”一声,连人带椅都歪倒了。你看,这两次笑,也笑得颇有男儿豪爽不羁之风。
还有芦雪庵赏雪一回,又是她首先想出了烤鹿肉的主意,拉了宝玉、平儿一起大嚼大吃,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黛玉笑她是“花子”,说“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她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其豪爽之状,更甚似男儿。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个生性爽朗的少女,还有着如“霁月光风”般磊落的胸怀。她既不像黛玉那样爱使小性儿,也不像宝钗那样含蓄有心计,而是纯真坦诚,心直口快,几乎没有什么城府,往往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宝钗生日那天,大家看戏,贾母因深爱那作小旦的,命人带进来。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知道,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却接着笑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这一下无意中惹恼了林黛玉,使得宝玉好不左右为难。还有一次,她在宝玉、袭人前称赞宝钗,说:“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她马上戳穿说:“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说的袭人在旁嗤的一声笑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
不仅姊妹之间如此,其他场合亦不例外。宝琴初来,她却对宝琴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这正如宝钗所说的:“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家道贫寒,但却安贫乐业,有困难从不向人张口。她住在迎春处,却不敢多使房里的东西,过三天五天倒得拿出钱来给迎春的嬷嬷丫头打酒买点心吃,因而月银不够使,一次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此事让湘云和黛玉二人知道了,黛玉只是感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湘云则马上要去打抱不平:“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那气度,真像古代荆轲、聂政一类侠士!
在大观园女儿国里,湘云正是以她独特的个性而焕发异彩。
她犹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自然本色,不借人为;她又如一颗清澈透明的水晶,通体透亮,纯洁晶莹。
她的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直率豪爽,使她成为《红楼梦》中最受读者喜爱的人物之一。
一些青少年明友也许不喜欢黛玉的爱哭鼻子和爱使小性儿,不喜欢宝钗的过于冷漠和自私,但很少有人不喜欢湘云的上述个性。
湘云豪爽似男儿,但又不脱女儿娇憨的本色。
这位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说起话来要咬舌,可又偏是爱说话,整天“爱”呀“厄”的,使人更觉其轻俏娇媚。她爱堆雪人,喜放炮仗,连睡觉也不老实,“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绫被,只齐胸盖着,裸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在被外”。
而且“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至于着名的醉眠芍药花的情节,更是表现这个娇憨少女的重要一笔。
两百多年来,湘云醉卧和黛玉葬花、宝钗扑蝶等一样,成了《红楼梦》中最富有诗情画意的场面之一,它是充满诗意的画,又是蕴含画意的诗。在这里,美的图画中有美的意境,也有美的性格。
醉眠花丛、香梦沉酣的只能是热情爽朗、不拘礼节的史湘云,而不可能是林黛玉或薛宝钗。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只会一边埋葬落花,一边吟着伤感的《葬花词》;举止娴雅的薛宝钗会去扑蝶,却不会像湘云这样酒后失态。至于刘姥姥,小说虽也写她醉卧过,但决不会醉卧得如此富于少女的情韵。唯有史湘云,这个洒脱而娇憨的少女,才会有如此潇洒的动人之举。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矛盾统一体。曹雪芹作为一代文学大师,他的伟大,正在于他写的“几个异样女子”都具有矛盾复杂的性格。
即便可爱如史湘云,作者亦毫不留情地写出了她思想性格上的弱点。
小说第32回,贾雨村来了,要见宝玉,宝玉不想去,史湘云就劝他。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妹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无须作太多的分析,湘云的思想倾向在这里表现得十分清楚。
在《红楼梦》里,除去宝玉的长辈,直接劝宝玉读书做官、立身扬名的姑娘只有宝钗、袭人和她三个人。就这一点而言,她的思想和宝钗确有相通之处,我们无须为她进行辩解开脱。这也是有些评论者把她和宝钗同划为“禄蠹”的原因所在。
那么,湘云真就是和宝钗完全一样的“禄蠹”了吗?问题似又不这么简单。如上已述,湘云是个豪爽开朗、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不像宝钗那样有心机,也没有什么主见,连作东设螃蟹宴这样的小事都是宝钗给她出的主意,平时她最心悦诚服的也是宝钗。宝钗的思想是大观园里最成熟的,她对宝玉的规劝是经过了深刻思考的,是她人生哲学的自然流露。
相比之下,湘云则是天真幼稚的,她的这些“混帐话”不过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受了宝钗和家庭、社会影响的结果。我们可以说湘云受了封建思想的影响,但很难说她就是同宝钗一样的“禄蠹”和“女道学”。
因为即使是宝钗,也并非是一个纯粹的“女夫子”,她也有少女的憧憬和情愫;更何况湘云这样一个生性豪爽不羁、无拘无束的少女,我们又怎能以“禄蠹”或“女道学”来论定她呢?
湘云的才情在大观园里也足以与宝钗、黛玉鼎足而三。
在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才”往往是和妇德相悖离的。
宝钗虽然有才,但她善于藏愚守拙,含而不露,并常常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来规劝自己的姐妹;黛玉同样有才,但她就过于才情外露,有悖于封建礼教的要求。在这一点上,湘云正同黛玉接近而与宝钗疏远。
湘云的诗才在大观园里可谓名列第三,她作的海棠诗,“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做海棠社了””。后来大伙填柳絮词,也是因她先填了《如梦令》一首小令而起,大家看了称赏不绝,黛玉更觉“新鲜有趣”,这才想到开社填词。还有芦雪庵联诗,别人都不如她敏捷,起先是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后来只剩下她与宝琴、黛玉三人对抢,“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至于凹晶馆与黛玉联诗,两人更堪称对手,好几次黛玉不禁起身叫妙,以至跺足叫好。
在大观园里,能使黛玉拍手称好的真还不多。
湘云有才,却不像她所佩服的宝钗那样守女儿本分;由于她生性开朗,她很少用礼教的那一套来约束自己。
香菱学诗,不敢十分罗嗦宝钗,可巧湘云来了,便请教她谈诗。这下湘云“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而“聒噪的受不得了”,说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
湘云正是这样一个颇不守女儿“本分”的少女。
即便大家一起联诗,别人联就联了,她则一会儿“扬眉挺身”,一会儿“笑弯了腰”,一会儿“伏着笑软了”,总没有安逸的时候。对这样一个生性活泼,好逞弄才情的少女,我们又怎能以“禄蠹”来看待她呢?
写到这里,我们能不能这样说:史湘云是一个既受封建思想影响、又充满了女儿烂漫天性的少女。
仅凭她说了几句“混账话”,就把她打成和宝钗一样的“禄蠹”是不公平的;但完全无视她受封建思想影响的一面,认为她就是像黛玉一样的“叛逆”,同样是片面的。《红楼梦》里每一个重要的人物都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宝玉、黛玉、宝钗、凤姐是如此,湘云也是如此。这也许正是《红楼梦》高出于其他古典小说的奥秘之所在。
红楼女儿一个个都是“薄命司”的人物,即便活泼乐观如湘云,也未能有更好的命运。
小说第5回写湘云的《乐中悲》曲云:“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湘云的判词的后两句也是:“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这曲词和判词告诉我们:湘云后来虽配了个“才貌仙郎”的丈夫,但婚后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就夫妻离散。
现续书大体保持了湘云这样一种悲剧结局;第106回写到湘云出阁,对方“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病中知她“造化配了个好姑爷”,也放心了。那里知道没过多久,第109回就叙及湘云丈夫“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第110回则叙及她丈夫的病已成痨症,湘云在为贾母守灵时,“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以后就再没有写及湘云和她丈夫的事情,想来湘云最后的结局就是守寡了。
续书的描写从艺术角度看并无出色之处,它充其量只是简单的交代,但这种处理大体符合曲词和判词的暗示。只是有一点需要说明:根据《红楼梦》第31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及有关脂砚斋批语,湘云最后的结局应是婚后家庭又遭巨变,夫妻二人如牵牛、织女双星,永远生离,而不是现在续书所写的死别。至于何以会造成这种生离,以及生离后的具体情节,就难以猜测了。在《红楼梦》里,守寡的女子已有李纨和宝钗(守活寡)两人,曹雪芹不会再让另一女子重复同样的结局,他为湘云设计的必定是另一种不尽相同,但又同样悲惨的命运。
大观园的女儿国就这样风云流散,自行解体了,不管是有才的还是有德的,也不管是忧郁的还是开朗的,她们各自走着各自的路,而各条路的尽头是通往一处的,所谓“条条大道通死亡”。人们也许会说:黛玉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谁叫她那样多愁善感的呢?但如今豪爽开朗的史湘云也是以悲剧而告终,这就说明在那个时代,青年男女的悲剧并不主要是他们的个性气质造成的,而是社会和时代造成的。可诅咒的腐朽的时代,将吞噬一切可爱的年轻的生命!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