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夫两妇,掷果郎骤得双美:封建社会文人雅士的“理想”,亦就如此而已。
这种明清旧小说的俗套,现代读者未必会有兴趣。但是李渔这篇《合影楼》小说在思想艺术方面仍有其可以称许的价值。
首先,小说主角屠珍生与管玉娟不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虽然他们谈不上有共同的思想基础,但孩提时代的共同生活毕竟在他们的潜意识中播下了彼此思慕的种子,相似的面貌更成为其彼此思念的缘由。这就为小说描绘两人见影生情、诗词往来以至誓结连理提供了心理依据,使小说情节合理发展,真实可信。这样,《合影楼》就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荒诞庸俗而不合情理有了区别。
其次,它所描述的故事总体上虽落入一夫两妻大团圆的俗套窠臼,细节描写上却颇有新颖而富有诗意之处。
例如写珍生、玉娟在水阁中对影相会并虚空摹拟的情状:“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对着影子轻轻的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样。
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珍生之痴于情,已从其对影情语、对影搂抱之细节画出,确为不凡之笔。
又如写玉娟传诗:“玉娟就草下一幅诗笺,藏在花瓣之内,又取一张荷叶做了邮筒,使他入水不濡;张见珍生影子,就丢下水去道:‘那边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珍生听见,惊喜欲狂,连忙走下楼去,拾起来一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其诗云:绿波摇漾最关情,何事虚无变有形?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动上金铃。”以荷叶花瓣传诗水中,确是情人韵事,场景亦富有诗情画意。李渔是着名戏剧家,以上两个场景的构思显然来源于戏曲中的场面空间分割法,如《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隔墙联吟交流情愫即是。小说中采用这种场景,在当时尚属新颖。
其三,它的情节结构亦模拟戏剧,曲折变化,结局也符合当时市民大团圆的审美趣味。李渔《闲情偶寄》论及戏剧结构,曾提出“立主脑”、“密针线”、“减头绪”、“大收煞”诸说。
《合影楼》之“主脑”,即屠珍生与管玉娟、路锦云的爱情婚姻故事,小说情节即围绕此“主脑”展开。先叙珍生、玉娟对影谈情、私订终身,次以管提举拒婚为间隔,再承以屠、路二家为珍生、锦云订亲而珍生拒退,最后方以路公奇策双美合婚大团圆为结,所有与主脑无关的笔墨均已省略,故其结构紧密不散,故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而其结尾处理亦颇见匠心,李渔论“大收煞”云:“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
……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以此考察《合影楼》结尾,颇合“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的要求。李渔最终目的要写一男二女的大团圆,文字却不肯有一笔完逸,特别是在结尾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其婚事过程的曲折波澜。
屠、路两家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珍生和锦云订婚,自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岂料珍生不允,吵闹诟骂,必欲退亲;路公允了退亲,别择良婿,谁知锦云已经心许珍生,反怀恨路公不情,错害相思,郁闷成疾;玉娟只知珍生别娶,不知珍生悔亲,深恨男子薄幸,错怪路公攘他人之婿为己有,因而日渐病重;珍生则在“错害”与“错怪”之间忽而认锦云为祸根,忽而怪玉娟为误人。三人相思害在一处。正当读者“山重水复疑无路”时,李渔却又妙笔生花,“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来路公想出个一夫两妇的法子,一面招珍生为婿,一面借立嗣为由求玉娟为媳,届时三人一起成婚,此真所谓先惊而后喜,珍生、锦云顿时不药而愈。玉娟不知就里,羞恼而欲自尽,幸路锦云亲自上门解释,方“始疑而终信”。读者的感情亦随着小说的情节发展而惊喜、而疑信,到三美团圆方可告一段落。哪知李渔这位戏剧家还有最后一招,令人“喜极信极而反惊疑”:会亲之日,管提举拘执儒教礼法,忽而翻脸。还亏路公机灵:先责管提举家教过严,致痴男怨女相思成疾,甚而连累路家小姐,令三人成亲乃不得已救人之方;待管提举自认“治家不严”,路公又做和事佬,为屠、管两连襟说合以释芥蒂。
管、屠两家从此相好如初,这才达到了真正的“皆大欢喜”——我国古代人民“大团圆”的审美趣味,实在也是不到这一步便不肯歇的,李渔了解群众的这种心理,所以他的小说和戏剧都以大团圆为结束,也因而到处受到清初达官贵人乃至一般知识分子及市民的欢迎。
管提举自以为道学宗师,实行“男女授受不亲”,便可防微杜渐。
哪料大墙只能隔形,无法隔影,终至对影水阁,男欢女爱,成就了儿女姻缘。正如作者在卷首《虞美人》词中所云:“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偏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明清时代,道学被最高统治者奉为官方哲学,据清代一部笔记所载,有的道学家为分别男女,竟至在自己家中筑高墙、划小巷,务使男女分路,永不相逢,以收“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功效。只可惜从实际效果看,这类周密计划往往失败。
小说中管提举不可谓考虑不周,提防不密,而其久领教诲的女儿偏偏会通过水中倒影爱上对手的儿子。道学的迂腐可笑不合时宜由此可见。李渔敢于以才子佳人小说反对道学,这就是他思想上值得肯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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