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是聊斋先生最钟爱的人物,也是最成功的人物。
谚曰:“马上看将军,花间瞧美人。”崔护写:“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写“云想衣裳花想容”,“荷花羞玉颜”以花写美人格外传神,婴宁和花息息相关。她一露面,“拈梅花一枝”。再出场,“执杏花一朵”。
她惦记的是:“视碧桃开未?”索性,她像野小子一样爬到树上折花!她做了媳妇,不置私房,“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花,操纵着婴宁的行动,花,甚至决定着婴宁的命运。她遇见王子服,王子服对她“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她竟大大方方地“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花是她留下的爱情信物,王子服保存得都枯萎了,婴宁却天真地问:“枯矣,何留之?”故意以花捉弄王子服。
她还爬上王家垣墙折木香,“摘供簪玩”,惹了一场“西人子”暴卒的横祸。
花与婴宁姑娘始终休戚相共。婴宁自己呢?是远离尘嚣、只有鸟道的深山中,自由开放的一朵鲜花,是超凡脱俗的仙葩,是王母娘娘御花园中和露种的天上碧桃,谪到污浊不堪的人间了。
婴宁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连结婚拜堂时她都“笑极,不能俯仰”。婴宁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笑得最开心、最恣肆的姑娘,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不敢笑、不能笑、不愿笑的一切条条框框全打破了。那些少女只能够“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否则就有悖纲常、有失检点、不正经,而婴宁呢?她面对陌生男子,毫无羞涩地、自由自在地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大笑”,“笑声始纵”,“狂笑欲堕”,“笑又作,倚树不能行”。
……她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的繁文缛节对于她均如东风吹马耳。她是人间真性情的化身。现实生活中,能不能有这样自由的女性?在腥风血雨遍布闺阁的封建社会,能允许婴宁们存在吗?婴宁,只不过是一种自由的象征,一种生命力的象征,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一种芳草美人的比喻!这位幻想中的自由女神不仅使得封建时代受制于君权、夫权的女性更显得悲惨,更显得无助,而且,她自己也终于一个觔斗从自由飞翔的天空,栽到荆天棘地的地面。婴宁用巧计惩罚了西人子,连县官都宽恕了这种也许过头的恶作剧,婴宁的婆母却结结实实地训斥道:“‘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
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今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
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不复笑。
”婴宁的婆母仍然允许她笑,“但须有时”,要按照三从四德规范去笑,要在封建伦理允许的范围内笑,要在强大的封建阴影中强颜欢笑!于是,笑姑娘从此不再笑,就是故意逗她笑,她也不笑。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哭不及呢,哪儿笑得出?
蒲松龄自称,“我婴宁”似山中名为“笑矣乎”的香草,远胜于那些作态之“解语花”。婴宁这位天真烂漫的狐女,她不像太液池牡丹那样娇嫩,那样华丽。
她山花般明媚,山花似鲜艳,山花一样的性情。
这位摆脱了封建羁绊,了无脂粉气、富贵气的姑娘,是怎样长成的?随着留仙诗化笔触,人们进入一个“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地方。原来,她住在绝顶人来少、山光悦鸟性的深山,没有人事纷繁,只有山月松风;没有尔虞我诈,只有绿竹红花;没有驷马驰途,只有鸟飞之路,这个远离了天荆地棘人世的所在,桃李繁茂,丝柳绿竹生机勃勃,像婴宁的盎然生命力;空气澄净,粉壁光洁,裀藉几榻罔不洁泽,像婴宁那样纯洁;片片飞堕的红花,探进房内的海棠,像婴宁那样活泼;草舍茅庐,豆棚瓜架,朴素无华,像婴宁那样天然而去雕饰。
寂无人行的青山,花木四合的草舍,野鸟飞鸣的柳竹,探出枝朵的海棠,似乎都在说:我也是一个婴宁,我也是婴宁的一部分!
顾恺之画谢鲲,置之岩中。蒲留仙则把他喜爱的“我婴宁”置于谷静岩深处,丛花修竹中,和野鸟共存。
培根曾下过如此定义:“艺术是人和大自然相乘。”《婴宁》的人物与自然环境可谓契合得天衣无缝。
灵活飞动的人物语言给《婴宁》的艺术形象带来神采。婴宁说的第一句话是:“个儿郎,目灼灼似贼!”这是对“注目不移,竟忘顾忌”的王子服而言。
开口解颐,幽默生动。此处的“贼”字并非一般意义的小偷,而是对那种眼睛雪亮者的形容,是哂笑,却非怒骂。
“贼”字在淄川口语中,常被用于关系亲密或熟不拘礼者之间做昵称,如有的老妇人称自己的孙辈人“小狼贼”。
婴宁此语“西边日出东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情)”,流露了她对王子服的好感,也展示了她那种想说就说、不拘礼法的为人。婴宁再次对王子服说话,是在其后园:“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
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
……’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
’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在灼灼其华的桃树下,一对青年男女作爱情剖白。男的诚恳地述说自己因对捻花女“凝思成疾”,“幸垂怜悯”。女的却似惘然不解,认为他保存花就是想多要花,还要“折一巨捆”送他。男的真诚地声明他希望“夫妻之爱”,女的却傻呵呵地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
表面看去,婴宁迹近于傻大姐,有人据此说她“憨绝”,男主人公也说“妹子痴耶”,其实,都中了作家之障眼法。“异史氏曰”曾自己透露:“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其黠孰甚焉。”婴宁之惠机正是隐藏于“憨绝”之中。她装作不懂王子服痴情,正是为了让王子服把爱情表达得更热切、更赤诚。有哪位怀春少女不喜爱绵绵情话?她根据操纵王子服的需要随时改变二人的关系,当她要用送一大捆花捉弄他时,说“至戚何所靳惜”,近极了;当她听到王子服直述情爱时,又说“葭莩之情,爱何待言”,又远得很,真是远近亲疏随心所欲。在芳华鲜美的桃树下对话的男女相映成趣,一个“绝惠”而真痴,一个假痴而黠甚,真真“可爱深红映浅红”(杜甫语)矣。
另一段极显人物个性的对话,是婴宁把王子服的“夜共枕席”的文绉绉话语,变成一句大白话向老母和盘托出:“大哥欲我共寝。”王子服因之大窘,向婴宁进行“此背人语”的教育,婴宁回答:“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王子服又落入婴宁彀中,在那儿认真地启蒙,其实,婴宁比王子服更清楚:老母是个聋媪!“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十四入泮的聪明人王子服始终没发现自己心上人的小诡计,婚后还“以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殊不知,婴宁决不是不通人事的书痴郎玉柱,“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这才是“憨痴”者的庐山真面目。那些“岂得背老母”的话,不过是她的善谐谑个性的巧妙显露耳。当然,如果婴宁始终用这种似乎游戏人生的态度说话,她这个艺术形象便缺少了层次和底蕴,所以我们在小说结尾看到这位嬉不知愁的笑姑娘“对生零涕”,一板一眼地、掷地有声地讲出了一番坦露心曲的话:“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她要求王子服迁葬母尸,语辞哀婉恳切,与前判若两人。然而,正是这段似乎与人物形象相悖的话,最后完成了婴宁性格。
揭示婴宁憨笑的本质乃“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以花写婴宁,以笑写婴宁,以痴语写惠绝之婴宁,以庄重慎密之语为一向活泼恣肆之婴宁做结语,留仙真是笔如游龙,穷态极妍。
蒲留仙在《画壁》中说过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幻由人生。”点评家们十分重视这四个字。
冯镇峦曰“幻由人生一语,该括一部昙花记。”但明伦曰:“妙谛可参。”“幻由人生”一语,已是不解之解,且是真解,且是妙解,“幻由人生”的涵义就是:只要你热切地期待,真诚地翘盼,你所挚爱、热望、追求的一切,便会蓦然出现,你心上的人儿便会飘然而至。“幻由人生”是作家蒲留仙创造的艺术哲学,是他植根于理想主义的构思模式。
“幻由人生”可以看做是打开某些聊斋迷宫的钥匙,看做某些聊斋故事的真谛妙解。《婴宁》就是幻由人生的范本:王子服路遇捻花女,凝思成疾,他的朋友吴生以“当代访之”、“成事在我”来骗他,其实根本不曾去查问,数日后又胡诌捻花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且居于“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王子服信以为真,竟“怀梅袖中”向南山探访。
吴生的话本来就是对王子服“给之”,按此说求访,岂非水中捞月?然而,王子服不仅找到了捻花女婴宁,她还确是他的姨妹,他们还打破内戚之嫌成了亲!一切,都是按照王子服的愿望,真是地地道道的“幻由人生”。
世界是何等地小啊。
王子服在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仅见一面、姓名不知的少女,岂非大海捞针?却偏偏如愿以偿。
蒲松龄真是创造偶然性的高手。然而这偶然又以必然为依据。细剖《婴宁》布局,可见作家细针密线、用心良苦。
吴生骗王子服说捻花女乃其表妹,王子服进深山查访,再遇婴宁,却“念无以阶进”。聋媪好心地留他吃饭,刚刚说过:“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马上又在言谈中主动认亲:“尊堂,我妹子。
”“老身姓秦”,并介绍女儿是“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真是变出意外,奇诡迷离。
但是,王子服携婴宁归家后,作家又让吴生来解开了婴宁身世之谜:“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真是交待得清清楚楚。最后又由婴宁自述身世,且与王子服一起,到“荒烟错楚中”,寻得聋媪“肤发犹存”之尸,葬入秦氏墓。整个情节实幻相依,无一漏笔、脱笔。
而尤为可贵的是:《婴宁》是情节淡化的小说,婴宁其人,才是小说最具魅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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