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这个名字会勾起人们对于古老神话中月宫仙子的记忆,一种清虚的、高贵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令人生爱而又令人凛然的形象。
蒲松龄这篇《嫦娥》的艺术形象的构思,也建立在这一人们共有的艺术记忆的基础上。他知道,当人们接触一个叫做嫦娥的人物时,心然会以这个记忆中的人物打底,他不能毁掉读者记忆中的那个无法挪动掉的形象,否则他就要写砸。
因此,他创造了一种幻美,小说情节是彻头彻尾虚幻的,而且也几乎不沾一点人间烟火气。然而,这样一个分明是虚幻的故事,人们只为它的美丽所吸引,一点不觉得它荒诞无聊,其秘密何在呢?
秘密在于:虚构的情节建立在两个有真实性格的人物上。
人物站住了,写活了,虚构的情节也就符合艺术逻辑,显得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合理而可信。而且,一个具有真实性格的人物,往往会成为另一个人物的支柱;两个真实的人物构成一种关系时,虚构的关系便不知不觉会变成真实的人生关系。在这篇里,神女和狐女构成一种关系,进而体现为一种人间关系。当他们体现为一种人间关系时,她们便不复是神女和狐,而是名叫嫦娥和颠当的两个人间的女人。
于是,也就容许一个名叫宗子美的男人进入她们的世界,并呈示一种人生现象。
真实性产生在人物的真实上。
嫦娥在这篇小说里是一个大家闺秀式的庄严而睿智的主妇,她操纵一切而指挥裕如,掌握着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有如一个女王。她的爱情和闺房之乐极有节制,为理智所控制;这个节制与其是为了保持她的神的洁净,无宁是为了保持她的闺秀和女主人的身份。
而且,须知在任何一个范围内要保持主宰者的身份的尊严,都必需维持或制造出一种神的身份,至少是神一般的形象。因此这个人物带有广泛的讽喻性和概括人生现象的意义。作为这种人物的对照和支柱,必须有一个甘愿作妾的颠当。颠当颇像白蛇身边的小青,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她的地位必须有这样一种性格去适应。她对主妇和丈夫的关系中有一种微妙的感情,一种二律背反却又相反相成的心感。当她发现宗子美对嫦娥一心而对自己二心时,责他的负心而离开了他;在京都重逢,以垢面敝衣试探后发现他的恋旧之情时,又回嗔作喜以报之,说明她是想赢得这个男人,企图在爱情中占上风的。
但在她家庭中所处的是婢妾地位,而这一地位又注定地不能改变时,她不得不首先取容于主妇、她的命运的主宰者嫦娥。为嫦娥的尊严所慑,她甚至用狐媚去诱惑嫦娥,使她“意淫思荡,若不自主”地几乎失去了神的尊严,即拉嫦娥回到和自己同样的作为男性的宠物的地位,亦即与自己没有身份之隔的同是一个女人的地位。
同时,她又歆羡主宰者的地位,偷偷地拟装作嫦娥状,使男人拥抱她而呼之为嫦娥。
她想使自己化为嫦娥或使嫦娥化为自己,于是有对嫦娥的崇拜狂,有“爱之极,不觉媚之甚”的冲动。而嫦娥也正是体谅了她的这种心态而宽容她,并且她有的是身份和手段掌握牢颠当,显示一个主妇的宽大和体恤,从而更赢来了尊严。嫦娥和颠当的关系是一种美化了的妻妾关系,但蒲松龄并未因美化这种关系而抹煞了封建家庭关系中名分森严的真实,他的想象世界仍是现实世界的投影。
能够如此指挥裕如地处理妻妾关系的女主人,必然也能有效地控制丈夫,控制全家,她是这一家子的真正主人。她的神的形象和主妇的形象是二而一的。神使她成了主妇,主妇使她成了神。嫦娥不仅是神的拟人化,也是人的拟神化,蒲松龄把超现实和现实转化糅和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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