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多妻制下的妻妾争宠,是一种丑陋的人生现象,但在封建社会,却是家庭纠纷的主要来源。
这类纠纷是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斗争的投影,以至可以说,如果不理解这类家庭纠纷,就无以充分把握整个封建制度中的社会关系。
在封建社会中,就政治的、经济的关系说,妻子虽然依附于丈夫,缺乏人格上的独立;然而就伦常关系说,夫妻是五伦之一,至少在理论上不是役属和被役属的关系。而妾,则与婢同一等级,相等于家内奴隶;婢与妾之间的身分也可以互相转化,关键是能否赢得主人的欢心。
丈夫既是财产的主人,对婢妾又掌有黜陟予夺之权,因此献媚固宠就成了作妾者保卫自身利益的生死存亡的斗争。而人格同样也依附于男人的名义上的女主人的妻,不单由于性爱上的排他性所燃起的嫉妒,更由于在家庭中的地位受到威胁,也必然要以同样的激情投入日日夜夜的争夺战。于是,妻妾争宠就成了一夫多妻制的封建家庭斗争的最普遍、剧烈的现象;乃至被统治、被奴役的女人必须苦心讲求驾驭统治者、奴役者的男人的方法。
《恒娘》没有描绘这种家庭纠纷的来龙去脉,更没有对这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作否定性的评价,在蒲松龄的时代,蓄婢纳妾是司空见惯的,被视为正常的现象。蒲松龄的小说中有时还美化这种封建制的落后因素,时代使然,这是无法苛责古人的。
但既然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实质,知道妻妾争宠不论对于胜利者和失败者都是悲剧,便能从蒲松龄如此精致描绘的这场勾心斗角的争宠斗争中,看到生活优裕的家庭成员之间施展策略,耍弄权术是如何地暴露了被扭曲的人性。
洪大业把婢女宝带纳为小星,宝带的姿容又远逊于朱氏,后者当然要吃醋,要想不开,要管,要闹,于是夫妻反目。一种合于逻辑的恶性循环是,妻子管束得越紧,闹得越厉害,男人便越宠爱另一个,越嫌弃妻子,妻子也便越要管,要闹……以至朱氏真认为丈夫是天生喜欢小老婆的,竟愿意自己改称为“妾”了。当她看到邻居的恒娘并不美,她丈夫的小妾比恒娘漂亮得多,恒娘却能牢牢地吸引住丈夫,朱氏怎能不向恒娘求教驭夫术呢?小说用凝炼的笔墨描绘了恒娘所传授的征服男人的技巧,以及朱氏在恒娘的教化下如何赢得了独占丈夫的胜利。
恒娘的策略其实是欲擒故纵,欲取故予、欲亲故疏这些老权术。她的情爱心理学就是“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男人喜欢婢妾,无非是新鲜、难得,如果让他吃饱,山珍海味也难免吃腻。
所以要善于隐晦,故意疏远;然后突然靓妆出现,造成久别重逢的新鲜感,又故意不轻易给予,这便是“易妻为妾”之法。总而言之,费尽心机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对男性有诱惑力的玩物。看上去女的在玩弄着男人,使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实质上却是以更有效的方法把自己提供给男人玩弄,并使自己永远占有这被玩弄的地位,即站稳了做玩具的地位,这便是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命运悲剧。
因为在那个社会中,女人除了狭窄的家庭圈子以外,没有自己的事业,男人是她的主宰,她的一切。倘是贫家妇女,要劳瘁于衣食,情况又当别论。
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富家妇女,她们的精力和时间无处打发,只有在萎琐的感情纠纷上绞脑汁,这些茶杯里的风波,正是生活和心灵极度空虚的表现,但这便是人生。
朱氏在争夺男人的斗争中获胜了,而战败者的宝带,便沦入了难堪的境地,她越是挣扎,怨谤,自暴自弃,便越是走向毁灭。朱氏能确保专宠的地位,就得以宝带被糟蹋为代价。这是那个社会制度下的必然。
这个必然在阶级社会的上层人家男女生活中重复了几千年,那些广蓄嫔妃姬妾的帝王宫廷中更是搬演频繁。
蒲松龄从大量习见的社会现象中采取了一个标本,勾勒下这个戏剧性的侧面。
他不是客观主义的描写,也不是聊资谈助的珍闻的记录。在“异史氏曰”的议论中,他慨叹了一通人性之蔽,“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之后,联系到“古佞臣事君”、“容身固宠”的“心传”上去。
他没有说错,封建社会的伦常都是相通的,因为“夫为妻纲”,妻妾便须取媚于丈夫;同样,“君为臣纲”的结果,便造成臣下要在君王面前“容身固宠”。封建制的伦理就是这样建立的。
妻妾也好,君臣也好,争宠正是这种伦理的题中应有之义。
女人驾驭男人的技术,便是这种制度的“恶之花”。《恒娘》所描画的就是这朵花。
艺术也能把丑变为美么?对,蒲松龄在这里解答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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