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是《聊斋志异》中的佳作,它那瑰丽的艺术美,向为世人所注目。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它们在艺术风格上各有千秋。然而,《晚霞》之艺术魅力何在?奥秘之一就在于它似一帧仪态万千的社会风情画卷,看后给人一种美的享受,使人感慨。
作品开篇就为读者展现了一派江南端午赛龙舟的胜景:“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此情此景,很自然地使读者产生联想,仿佛身临其境,置身在这浓郁的民间风俗氛围之中。
可是,令人炫目的“太平盛世”里,却隐伏着不幸。作者接着笔锋一转,运用画龙点睛的暗喻手法写道:“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暗示出在龙舟上卖艺的男主人公阿端堕江惨死的必然性。在当时的社会里,王公达贵们花天酒地之余,为了满足自己的官能享乐,往往以金钱为诱饵,事先讲好“堕水而死,勿悔也”的条件,买下穷人家的孩童,“预调驯之”,以供玩乐。做父母的明知龙舟卖艺有性命之虞,但迫于生计,只得骨肉分离。
于是,作品一开头就深刻地揭露了惨无人道的阶级压迫,是导致阿端早殇的社会根源。封建社会的艺人,在统治阶级的奴役下,永远在痛苦的泥淖中挣扎、沉沦,生生死死都无法摆脱悲苦的命运。
接下来作者运用奇特的想象,描述了阿端堕水身亡以后,来到法纪森严的龙宫,被剥夺了起码的人身自由,情感上也累尝苦辛而备受折磨。
在这一段情节中,作品为读者设计了一个绚丽多姿的龙宫歌舞场景:“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
……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以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襟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
”这段简短生动的文字,对龙宫歌舞作了绘声绘色、层次分明的铺叙和描写,使其中的音乐形象和舞蹈形象显得那样栩栩如生。如:夜叉部之犷悍、聒噪;乳莺部之轻盈、柔和;燕子部之飘逸、袅娜;都历历在目,各具特色。
同时,这富丽繁华、歌舞升平的景象,恰好又为女主人公晚霞的出场和她那娉婷娇娆的舞姿作了铺垫,也将她和阿端囚徒般的血泪生涯形成强烈的对照。作品运用对比和反衬的手法,欲抑先扬地告诉读者这样一个事实:龙宫里鼓镇聒喤,笙歌靡漫,正是由晚霞、阿端等不幸的艺人苦心孤诣的表演点缀起来的;龙窝君表面“颜色和霁”,嘉奖惠悟,内心却极其凶残;阿端和晚霞一见钟情,互相爱慕,但由于“法严不敢乱部”,只能“相视神驰而已”。
由此可见,在这地狱般的“水下世界”里,年轻艺人那种热烈的情感、非凡的才华,恰好同冷酷威严的封建秩序形成鲜明的对照;而龙宫内乐奏舞起、莺飞蝶狂的豪华排场,又恰好反过来衬托了艺人地位的低下。
最使人动情的是,作者接着又以大胆的想象和感人的抒情笔触,描绘了一个阿端与晚霞“荷田幽会”的美好幻境:“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
……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
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籍之”。
何等清新美妙的画面,实在令人叫绝!生活在17世纪中国封建社会里的蒲松龄,对两个年轻艺人苦恋中的爱情描绘得如此心醉神迷,而又那样的纯朴含蓄,除非大手笔,绝不可能臻此佳境。
可是,阿端与晚霞相爱以后,仙境般的幸福生活很快因“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而中断,晚霞被留在吴江王宫中教舞。为了继续追求爱情,两人便相继投江复死。
作品对这一情节的描写,悲剧色彩十分浓重。它不在于单纯地描写殉情,而在于极写封建樊篱下艺人爱情生活的悲惨。这正是《晚霞》命意的深刻性所在,也正体现出作品独具的悲壮美。
篇末,作者写阿端和晚霞侥幸回到人间,合家团圆,似乎逃出了龙宫的羁绊。可是,人间的王侯又向他们伸出了魔爪,晚霞不得不毁容自存。作品到此,戛然而止,情节虽然没有继续展开,却给读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余地。
这在艺术上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纵观全篇,《晚霞》的成功之处,突出地表现在它是以腾挪跌宕的曲笔,通过男女主人公的悲惨命运来鞭挞可憎的封建势力。
对真善美的讴歌与肯定,对假恶丑的揭露与批判,便是贯串《晚霞》全篇的中心题旨。
因此,《晚霞》不仅从艺术形式上呈现出一种特有的美感;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内容上蕴含着隽永的内在美。
二者在作品中达到了完美的和谐的统一,合成了一篇优美如画的文学杰作。
作品是借助语言文字来塑造人物形象,唤起读者的想象和联想,撼动人的心灵,给人以丰富的美感享受和深刻的思想启迪的。
所以,《晚霞》妙在思致微渺,言在此而意在彼,在有限的形象中包涵无比丰富的内容。正如清人但明伦所评:“叙阿端之死,先插入吴门载美妓一笔,仍是暗用双提法。”作品描写的是两个命运相同的艺人,但开头既不写晚霞,也不直接写阿端,而是先以对龙舟的具体描写,引出童子冒险卖艺的情景,继则借插叙童子被迫卖艺的由来,交代“吴门则载美妓”,以暗喻美妓和童子的悲惨命运并无二致。由于“双提法”的妙用,作品中虽然未曾交代晚霞沦落到龙宫的经过,然而从阿端堕水身亡的不幸遭遇,便可联想到美妓晚霞的痛苦经历。由此可见,蒲松龄驾驭语言艺术的本领之一,就在于运用优美而精炼的语言以及独特的笔法,描绘出能够唤起读者再创造的心理活动的艺术形象,让人们从欣赏、探索、发现和补充中领略到审美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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