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号称泱泱诗国。
上古时“赋诗言志”不说,至唐代科举作官也要考作诗。到了后来,士大夫游山玩水、庆吊应酬等,但凡需要言志抒情的地方几乎都离不开作诗,甚至牧童、马夫、农民也会吟诗,因此,说诗的精神弥漫于中国古代社会,大概并不太过份。
但同是作诗、爱诗,却自古就有格调高下之分。
中国古代的爱情小说中,才子佳人以诗歌唱和而定情的多得成了俗套,个中的妍媸高下就不可以道里计。
这些小说作者大抵都是借小说来逞露自己的诗才,虽然除唐人以外,后世的那些小说家写在小说里的几乎很少有好诗,只是七个字五个字拼凑起来的香艳的字句而已,因而那些小说往往写得极俗。《白秋练》这篇小说中男女的爱情也以诗为媒介,但蒲松龄不让男女主角来作诗,只让他们读唐人的诗,双方只因为有诗的共同爱好,因共同志趣而相爱。
这就别开生面,使人感到这对情人是真正的爱诗,仿佛是生就的雅骨,倒要比那些自命为文人雅士的人的格调要高一筹,同时也表明了蒲松龄的格调比那些自命风雅的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更高一筹。
本篇中的白秋练是异物,水中的鱼妖。
鱼以水为命,水能救活她,这不奇;她却除了水以外,又以诗为命,诗也能救活她,这就奇了。
这就是说,诗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诗就是爱。
小说美妙的想象就建立在诗与爱的结合上。它是一首爱的诗,同时又是一首诗的诗。
这个意象确实不俗,因此连小说中的“真君”也称赞白秋练“此物殊风流”,这也是能产生这样一个“风流”的艺术构思的蒲松龄的自赞。因为是一首诗的诗,所以小说是以诗为纽带联结起来的:女主角的爱慕是由于男主角的吟诗,相思成疾后一吟诗便霍然病除,两人的离合以诗来占卜,两人的幽会以吟诗声相约,男的凝思成疾也靠女的吟诗医治,以至女的因水罄而死也能靠每天吟三遍诗便保持不朽而得以遇水重生。
他们不择诗而爱,王建也好,李益也好,杜甫也好,只要是诗,他们爱的是泛诗,即诗之为诗的本体,这就给诗之为物带来了庄严的意义。似乎文学作品中还没有谁将诗推崇到如此神圣的程度过。这又是蒲松龄情操的一种表现。
白秋练敝屣龙宫的富贵,慕蟾宫不以异物生憎。
蒲松龄赞扬这对情侣因诗结合的爱情的美满,也是对诗的礼赞。诗使人坚贞,诗使人通达,遂使人物显示出不同寻常的高格调。
《聊斋志异》里写了不少人与异物之爱,似乎没有一篇有本篇这样淡雅的诗意的美。《葛巾》中常大用遭际牡丹精,虽然开始情真、情痴,但最后终以悲剧结局,就在于常大用以世俗杂念破坏了一种诗化的爱情的和谐。所以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妇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
小说写人与异物的恋爱,但直到最后白媪被钓现原形为白骥以后,才出示女方的异物身份,随之有龙宫选妃、真君赐符的情节,如鲁迅所说“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但全篇还是以人间生活的气氛占上风,全篇情节委曲无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出现在小说中的四个人物的身上也都凝聚着社会关系的内容。白媪是个嘴巴挺硬而又心肠和善的老婆子,因溺爱女儿听任其爱情的自由,以致为了女儿的幸福身罹祸厄;慕翁得知儿子的私情后,首先检查舟中货物是否有损失,儿子相思成疾,则赶忙“赁车载子,复如楚”,最后又因经营上的利益而容忍儿子的婚事,虽现商贾本色却也不乏人情味。正因为如此,才使这篇本质上抒写理想的小说不至于失去存在的基础,蒲松龄小说的高明之处常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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