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发展,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即以讲故事为主的情节小说;以塑造典型为特征的人物小说和注重表现人物情绪的心理印象小说。
沈起凤的《谐铎》,从总体上看,属于情节小说。而情节小说的主要特点,就是具有不同生活目的和个性的人物,围绕一定事件,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产生矛盾;这些矛盾的发展,形成小说的情节冲突。
情节冲突应有这样一些条件,首先,其主题要有普遍意义,如生死、爱情等,这才可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其次,线索要集中单纯,这才能使读者的注意力不被分散;再次,要强烈曲折,使读者始终有浓厚的阅读兴趣。《谐铎》中的《奇婚》,便充分体现出作者组织情节冲突的艺术才能。
作品写书生文登与其岳父围绕婚姻问题发生的一场生死冲突。
从男主人公浙江武康书生文登落笔,作品先做了三重铺垫交代。文登礼聘某女为妻,但未及嫁娶,对方便夭逝。他因而郁郁不乐,浪迹出游,意欲再觅佳偶。小说一开始便交代了文登的生活目的,预示了情节冲突将朝着婚姻方向开展。同时也交代了文登文弱书生的身分。这是第一重铺垫。在凤阳,他遇到了一位道士。
这位道士询问了文登何来何去后,以肯定的口气说:“此去东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道士的出场,使作品变得扑朔迷离。在百姓眼中,道士中有神通广大、料事如神的仙人,也不乏招摇撞骗、胡言乱语之辈。
他的神秘预见,是否灵验?看来这“婚”不可不谓“奇”。
这是第二重铺垫。在道士指出的那地方,正在演戏。
文登看到一座红楼上的观戏者“粉光黛影,射人双目”。作品虽未正面描写女子的容貌,但从这令人不敢正视的描写,可见其勾魂摄魄的惊人艳美。以至于使文登“回旋顾盼,几难自主”,留连忘返。至此,婚姻纠葛的另一方被引入,这是第三重铺垫。读者关心的是这对才子佳人将以怎样的方式来完成婚姻。
情节冲突却并没有在男女当事者之间开始,而是突生变故。
“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痴儿,窥人闺阁?’生视之,岸然伟丈夫,竟拉其臂,强曳登堂。”一个彪形大汉突然登场。这时,双方道义与体力上的对比十分明显:一方是违背了“非礼勿视”圣人训诲的轻薄少年,一方是捍卫闺阁之风的正人君子;一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方是“岸然伟丈夫”。难怪文登未战先降,“两股战栗,变色欲走”。但转瞬间云开雾散,风平浪静。那壮汉破怒为笑:“实相告,楼头女子,即仆掌珠。君如闺中无妇,愿附婚姻。”原来壮汉是为女觅婿的父亲。
方才的狂暴,仅是开个玩笑。
这一张后的一弛,使双方第一回合的冲突,以出人意料的轻松方式缓解,这显然难以使企望在阅读中获得刺激性美感的读者满足。
因此,读者的关心不得不回到文登与女子的婚姻纠葛方面。并且,阅读的兴趣也减弱,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才子佳人,夫唱妇随的传统戏。
道士指教的伏笔也将要得到照应。但是,同时留下了一个悬念,为什么这位父亲在决定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如此轻率?一无媒妁之言,二不问文登的身份和家庭,三迫不及待地当晚便要完婚。这绝不像一般父亲为女择婿的慎重。
情节冲突如草蛇灰线,暂时隐伏不现,并非是彻底结束。
纠葛果真在文登与女子之间发生。当夜夫妻两人登床共寝,文登却发现女子突然消失,“唯绣枕横陈,半堆锦被”。次日破晓时,女子出现,但她对文登的盘诘却避而不答。晚间,文登在罗帐中“急捉其臂”,但那女子却“如一团绛雪,飞堕巫山”,“悄然无迹”。
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表现与其父的态度之间有什么关系?这父女俩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新的悬念更加重了已有悬念的强度。
这个谜团在女子之妹颖姑出现后才解开。
她见文登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说:“吾家翁姥,专以左道劫人财物。将欲举事,必先杀一人祀神开路,往往悬姊为饵。
名曰夫妇,而实一无所染。吾自有知识以来,见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几千百儿郎矣!今夜明星烂时,殆将及汝!”直到这时,那女子的神秘活动以及其父的反常态度才真相大白。原来文登夫妻间的纠葛是文登与其妖人岳父之间冲突的另一表现形式。
读者的心中之石并没有落地。前边的悬念虽已解脱松落,但更强的悬念随之产生。文登能否避免那“几千百儿郎”的下场,逃出魔法高强的左道妖人今夜将下的毒手,这成为新的焦点。
文登再三地“叩首乞援,终于使颖姑不再犹豫,决意帮他脱难,告诉了他唯一的出路:一定要争取到其姊的协助;并且代他设计了县体方案。先将褥底压的六甲符扔掉,使其姊不能靠它隐形遁身,然后趁机与她结成事实上的夫妻,再以夫妻情义来打动她,从而使她不能眼看丈夫遇害。
这样自可免去灾难。
颖姑的倒戈,是孤立无援的文登与阵容强大的妖人岳父冲突中取得的第一个实质性的胜利。他有了同盟军。
焦点再次集中到那女子身上。
当晚,那女子失去了遁身符,没有走脱,只好与文登同床共寝。随后她答应了文登的请求:“百年伉俪,万死相随,何待君言。”情节冲突发展到这里,文登阵营加入了一支有决定意义的生力军,与妖人岳父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可谓胜局在望。
但是双方决战怎样进行这一悬念,仍然吸引着读者。因为读者很清楚,虽说文登一方现在掌握着交战的主动权,而妖人岳父被蒙在鼓中,可是他毕竟神通广大,不仅文登不能与之相比,而且他的两个女儿也难于望其项背。因此文登一方的取胜绝不会是轻而易举的,还会有个艰苦的过程。
那女子当然知道这一困难,所以让文登采取全身远害的对策。她将一只雄鸡系在杖头,让文登带上,趁夜深逃走。
妖人岳父祭起飞剑追赶。
作者用了寥寥数语,将冲突的高潮写得惊心动魄。在出逃的文登方面,“杖头鸡声大作,急委之于地,瞥白光下注,而鸡寂然无声矣。”而妖人岳父方面则是,“亡何,电光一闪,铮然堕地,血涔涔班痕犹湿也。”以鸡代人的障眼术果真成功了。情节冲突以文登胜利,妖人岳父失败暂告结束。
然而作品依然留下一连串悬念,文登的婚姻结局怎样,妖人岳父究竟有什么下肠,颖姑的命运如何,以及那个曾做过预言的神秘道士到底是谁?作者从容不迫地安排了作品的尾声,一一照应。那女子骑纸鹤飞来追上文登,“偕归故里”。
颖姑乘父亲赴天魔会逃出投奔姐姐,也嫁给文登。那道士前来,被姐妹认出是其父之师。
他告诉他们:“尔父学仙不成,流为左道”,因做恶多端,必有恶报,“因惜女子无辜,亦遭惨戮,故引文郎入幕,辗转相援”。而妖人岳父果然“为官军搜捕”,落了个身首异处。
作品以文登与妖人岳父的冲突为主线,以文登与妻子的婚姻纠葛为补充,既主干突出,又枝繁叶茂;单纯而不单调,丰满而不芜杂。处处设伏,旋解旋见,节节互生,环环相扣,曲折迂回地将情节冲突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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