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野是个并不十分有名的画家,他的死,未必能使中国的画苑感觉到什么损失。但是,近五六年来,我因为与他同事的关系,过往甚勤,因而很能够知道他的一切,我知道他的艺术观,我知道他的人生观,因此,他的死,使我在友谊的哀悼以外,又多了一重对于一个忠实的艺术家的无闻而死的惋惜。
我之认识洪野,是在他移家到松江之后。那时他在上海几处艺术大学里当教授,因为要一个经济的生活,和一点新鲜的空气,所以不惜每星期在沪杭车上作辛苦的旅客,而把家眷搬到松江这小城市里来了。一个星期日的薄暮,是不是秋季呢?我有些模糊了,总之气候是很冷的,我和一个朋友(他也早已很悲惨地死了,愿上帝祝福他!)走过了一个黑漆的墙门,门右方钉着一块棕色的木板,刻着两个用绿粉填嵌的碗口一样大的字:“洪野”,我的朋友说:“这里住着一位新近搬来的画家,你可以进去看看他的画。”不等我有片刻的踌躇,他早已扯着我的衣袂,把我曳进门内,说着“不要紧的,他欢迎陌生人去拜访他。”
果然,我们立刻就很熟识了。他的殷勤,他的率直,我完全中意了。他展示许多国画及洋画给我看,因为对于此道完全是个门外汉,我只能不停地称赞着。他在逊谢了一阵之后,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这些画都很好吗?”
我说:“是的。”
“那么,请教好在什么地方呢?”
呸,有这样不客气的主人!我委实回答不上来了。在我的窘急之中,他却大笑起来道:“这些都不中看,这都是抄袭来的,我给你看我的创作。”于是他又去房里捧出七八卷画来,展示给我。这些都是以洋画的方法画在中国宣纸上的,题材也不是刚才所看的山水花卉之类,而是《卖花女》、
《敲石子工人》、《驴车夫》这些写实的东西了。他一面舒卷着画幅,一面自夸着他用西洋画法在中国纸上创作新的画题的成绩,但我因为看惯了中国纸上的山水花卉和画布上的人物写生,对于他这种合璧的办法,实在有些不能满意,但最后,有一帧题名《黄昏》的画,却使我和他的意见融合了。《黄昏》虽然仍是用西洋画法画在中国纸上的一个条幅,但因为题材是几羽在初升的月光中飞过屋角上的乌鸦,蓝的天,黄的月,黑的鸦,幽暗的屋角,构成了这一幅朦胧得颇有诗意的画,我大大地称美了。我说:“我还是喜欢这个。”他点点头,微笑道:“我懂得你的趣味了。”
后来,我和他在同一个学校里教书了。我曾经偶然地问他为什么不再在上海担任功课,他摇着头道:“有名无实的事我不愿意干。”这话,在以后
的晤谈里,他给了我一些暗示的解释。大约一则是因为上海的学生,对于艺术大都没有忠诚的态度,二则是在上海虽则负了一个艺术教授的美名,但那时的艺术大学都穷得连薪水都发不出,他非但不能领到生活费,反而每星期得赔贴些火车钱,物质上既无获得,精神上又无安慰;倒不如息影江村,教几个天真的中学生,闲时到野外去写生,或在家中喝一盏黄酒之为安乐了。这样地心境自安于淡泊,画家洪野遂终其生不过一个中学教师。
但是他对于艺术,却并没有消极。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对我说:“我的画有几件已经被选入全国美术展览会了。”当时我也很替他高兴。在参观“全国美展”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他的几幅陈列品,而《黄昏》亦是其中之一。“全国美展”闭幕之后,一日清晨,他挟了一卷画到学校里来,一看见我,就授给我道:“这个现在可以送给你了。”我展开一看,竟就是那幅我所中意的《黄昏》。我看画幅背后已经在展览的时候标定了很高的价目,觉得不好意思领受这盛情,正在沉吟之际,他说:“不要紧,你收了罢。
我早已要送给你了,因为要等它陈列过一次,所以迟到今天。至于我自己,已经不喜欢它了,我的画最近又改变了。”
其时我有几个朋友正在上海经营一个书铺子,出版了许多新兴的艺术理论书。他对于这些书极为注意。我送了他几册,他自己又买了几册,勤奋地阅读着。这些新艺术论使他的艺术观起了一个大大的转变。在先,他的西洋画很喜欢摹拟印象派,他曾画了许多风景和静物,纯然取着印象派的方法。在吸收了新艺术理论之后,他突变而为一个纯粹的革命画家了。他曾经读过易坎人译《石炭王》,很高兴地给这本书画了好几张插图。
以后又曾画过几帧反基督教的小品。他的野外写生的对象,不再是小桥流水,或疏林茅屋了,他专给浚河的农民,或运输砖瓦的匠人们写照了。除了免不掉的应酬敷衍之外,他绝不再画中国画,他曾经招我去看一幅新作,画着一个工头正在机轮旁揪打一个工人。
他问我看了觉得怎样,我嘴里答应着“很好”,而心里总觉得这样的画似乎很粗犷。但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思想。他说:“为了要表现我所同情的人物,所以我的画已经不是资产阶级书斋里壁上的装饰品了。”
他在贫困的生活中,一个人寂寞地描绘他所同情的人物,直到死。
我能够了解他,然而不能接受他,这是我至今还抱愧的。现在他死了,除了寡妇孤儿,以及几帧不受人赞美的画幅以外,一点也没有遗留下什么。社会上也决不会对于他的死感觉到什么缺少,而他生前的孜孜矻矻的工作亦未尝对于社会上有什么贡献。他就只是以一个忠诚的艺术家的身分而死的。在活着的时候,也未必有人会注意他,则死了之后,人们亦不会再长久地纪念他。一个水上的浮沤,乍生乍灭,本来是极平常的事情,但我却从这里感到了异样的悲怆,为了一个友谊,为了一个伟大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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