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记
在新文学中,日记之开始被人重视,似乎不能不推源于周作人先生的那一篇小文:《日记与尺牍》。因为作家之记日记虽然未必是由于周先生的鼓吹,但文学杂志上刊载作家的日记,却不能不说是多少受了周先生那篇文章的暗示。今天又在《论语》新年号上看到陶亢德先生的《劝友人记日记书》,劝友人书而在刊物上发表,大概是希望非友人也受一点影响的。同时又看到良友公司的广告,说今年将印行一部从未发表过的一个已故诗人的日记。同时,又看见了皇皇然的《文艺日记》的广告,大作家们非但自己记日记,还特地编好了“文艺的”日记册给青年们记。据说这本空白的日记册是“文学修养的模范”,又是“帮助写作的利器”,因为其中有“文坛巨子”来每月献一回辞的。
这样看来,我们的日记文学的前途,大概总很可乐观,说不定今年会是“日记年”了。
我对于日记的缘分,不知怎的,总不会好,虽然我也很喜欢看别人的日记。我几乎每年岁首都发愿要记日记,但记不上几天就中辍了。最近因为预备移居,整理一些书籍,检出了好几本日记册,大多是只写了最前几页乃至几十页,全本写完的几乎可说没有,我把这些日记称之为“残本”,预备编辑起来学郁达夫先生的办法,出版一本“日记九种”——喔,不止这些,我有十一种——今天横竖闲着没事,不免将来翻看一遍。
我的最早的日记是民国十二年秋间初到之江大学时所记的。用阴历记日,从七月十九开始到九月十三日终止,而中间还有失记的日子。这是一本普通的硬而小形厚抄簿,用蓝黑墨水横行写的,虽然是我平生第一本日记,但恐怕倒是我的记得最美丽的一本。
在七月三十日晚上,曾记曰:
晚饭后,散步宿舍前,忽见六和塔上满缀灯火,晃耀空际,且有梵呗钟磬声出林薄,因忆今日为地藏诞日,岂月轮寺有视典耶?遂独行到月轮寺,僧众果在唪经,山下渔妇牧竖及同学多人,均行游廊庑间,甚拥塞。塔门亦开放,颇多登陟者,余踌躇不敢上。
看放焰口至九时。
欲归,无与同行者。山径晦黑甚,立寺门口,不敢独行。
旋见×××教授女及其弱弟,方从大殿东遍出,望门外黝然者,亦逡巡莫知为计。
余忽胆壮智生,拔弥勒佛前蜡烛,为牵其弟,照之归校,并送之住宅前,始返宿舍,拥衾就枕,不胜其情怀恍惚也。
这一段故事,我后来曾经写过一篇小品文,并且似乎还做过一首七绝,可是,现在诗文都散失了。在八月十七日,也曾记了一条钱塘江边的夜景:
晚饭后,在程君房中闲谈,忽从窗中见钱塘江中灯火列成长行,凡及一二里,大是奇观。遂与程君同下山,在操场前江岸边瞭望,方知是夜渔也。欻忽间,渔舟绕成圆阵,灯火亦旋作阛形。皓月适照江心,如金刚圈绕水晶镜也。须臾,忽闻江上沙沙有声,则数百张网一齐撒下矣。波摇金影,目眩神移,生平未见此景也。
大概我在之江大学读书,在学问方面并未有多大长进,但在自然景色方面,倒着实享受了一些。那时我常常带了书本在江边沙滩上找一块大石头坐了看书,所以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日记中,倒有十几处记着这种生活的。这里抄录三则:
下午二时后已无课,天气极好。在江边读《园丁集》。(七月二十三日)今天未进城。上午睡觉。下午携《渐西村人诗集》一册到徐村江边大
石矶上坐读,颇艰涩,不数页即废辍。
(八月二十日)
今日课毕后,从图书馆中借到拜伦诗一本,携至山下石桥上读之。尽花生米五十文。(九月初七日)
我的第二本日记是在上海大同大学读书时所记。那是一本艺学社监制的毛边纸稿本。
每页十行。我记得当时曾买了两本,一本蓝色印的,一本是红色印的。蓝的那一本上专记些典故或摘录些自己欣赏的好句,所以题名叫做“座右漫录”。红的这本是日记,封面上题着四个蹩脚北魏体字:“残年日记”。底下还标明着:“十四年十一月一日至十二月三十一日。”这是分作两行写的。
这本日记似乎记得很勤,因为其中只失记了三四天。而这三四天也是为了随父母到杭州去而停辍的。但是因为在大同大学读书的时候,生活非常单调,环境又不好,故所记的内容实在没有第一本日记那么有趣味。而且又因为生活单调的缘故,这一本日记中,记事的地方很少,而记思想的地方却较多了。记事的地方,即使文字浅陋,因为那些事很值得回想,所以现在翻出来看看也还很有味,至记思想的地方,则因为弱冠时的思想毕竟幼稚得很,现在看来却觉得可笑了。十一月七日,星期六。这天晚上,大概很空闲,所以写了八页日记,最后一节很妙:
同舍许君今天买回了一本《小说世界》(十二卷二期),其中第一篇却颇有意思。
该篇题名《未嫁》,系署名“春野”君所作。读后颇有些回味。此篇内容只是说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曾经有人给介绍过婚事而未曾实现。后来那男子出外去了,在某天遇到了他从前的学生,告诉他那女子尚未出嫁,因而那男子凄然生了一些回忆。
情节只是如此,而且那篇小说的描写艺术方面也并
不好。但是我之所以说它好者,因为作者的情绪之体会,竟使我读后登时起了强烈的共鸣。即此一点,它使我充分地愉快了,不禁也悠然地回到我的“记忆之国”里去了。
真的,婚姻这回事真是一个miracle。它会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给予当事人。所以即使只曾经有人把一双男女提起过配偶的话,即使这提议始终没有实现,然而这被拟议的两人之间从此就会发生一种神秘的同情心。
这种同情心往往是很真挚的,很深沉的,有时或许比此两人的真正配偶所给予他或她的同情心尤为伟大。但以上所说的只限于在被拟议婚媾时双方默许的人,若当时就变色拒绝的两个互相蔑视的男女,是永不会发生这种同情心的。
这可以算是我当时对于一种半新旧的媒妁婚姻所发表的感想。其实,从“记忆之国”这些话看来,似乎当时也曾经有所忆念,可惜现在已不能追邈当时的情怀了。
我对于时事的关心,并且还下批评,似乎也是这时候开始的。在十二月六日,曾记着:
今日在闸北有市民大会,不知召集之团体何名,但知其目的为倒段而已。此时倒段,殊为根本滑稽,盖自郭李倒戈去张而后,老段地位根本摇动 矣。从而呼号以倒之,岂非俗所谓打落水拳头哉,不武也。
这算是我的时评。
我的第三本日记是从民国十五年一月一日至四月七日,用的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民日记”。第四本日记是民国十七年七月间所记,大约是暑假中忽然高兴,想再记一些日记,但这个毅力只坚持了十几天就中辍了。这两本日记中都没有什么使我引起回忆的材料。
第五本日记是我生平所用的第一本日本制日记册。那是昭和四年(民国十八年)的“新文艺日记”。这本日记从一月一日记起,到二月三日止,二月四日、五日似乎也曾记过一些什么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撕去了这两页,无从查考了。三月五日这一页上写了“灯下随笔”四个字,以后每一页上便记了一条读书随笔,已不是日记了。
这时候,我一方面在家乡教书,一方面与望舒、呐鸥诸人在上海办水沫书店,同时又是新婚时期,故所记的大都是这三方面的事情。这里抄录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