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和母亲从桂花糖而谈起桂树,从桂树又谈起了二十六年前的苏州醋库巷的旧居,因而便想起了那个同居的书呆子了。
到现在,那矮矮的中年人,几乎一天到晚在大厅上绕着圈儿笼袖闲行的神气,仿佛还在我眼前,只是他的容貌如何,却再也追想不得了。
那时候,我还太幼小,不能了解这个人。他所给我的印象老是那么不痴不呆地踱着方步,一忽儿静默着,在方砖上乱吐着痰,一忽儿又起劲地在乱喝乱叫些不知什么了。
大家叫他“沈毒头”(我不晓得这两个字是不是该这样写法,但总之是吴语,意义就是“呆子”),我也就叫他“毒头伯伯”了。
直到我有能力欣赏文艺作品的时候,最先,是偶然在旧的“小说海”杂志看到一篇题名为“力人传”的文章和一些诗,觉得好,后来又在吴梅的初刻本暖香楼杂剧卷首读到一首调寄“八声甘州”的题词,觉得更好,这才把那作者的名字深深地记忆着。那名字叫作沈修。
记得有一天,父亲在我书桌上翻阅我的书籍,随手就翻开了那暖香楼杂剧,他就告诉我,这沈修,号休文,就是我们住在苏州醋库巷那屋子里的“毒头伯伯”。父亲并且仿佛记起了似地说,这一本暖香楼杂剧恐怕也是他送给我们的。
我所知道的关于沈休文的事情只有这一点点,我所读到过的他的著作也只有这一点点,但是据我看来,他的诗文和词,即使从这一点点中间,也已经可以看出,实在有着很深的造诣,没有他那样不痴不呆的功夫,是不容易达到的。我自恨生年较晚,和这样一位诗人曾经同住过一所屋子,而不及亲炙其业绩,仅仅随着妇人俗子,以“毒头”目之,真可惭愧也。
前几年,曾经听见一位苏州人说,沈休文早已作古,他的遗书遗稿很多,都庋藏在苏州图书馆中,尘封一室,恐怕也没有人能给他整理出来刊行了。这话也不知确否,我很希望有关心乡邦文献的苏州人能去调查一下。或者是,去问问吴瞿安先生,也许更能多知道一点这位诗人的生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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