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同事张君问我曰:“足下大概不常使用剃刀?”我答之曰:“不错,但万利剃刀倒也买了一柄。”一面回答,一面摸摸唇上和下颔,彼鬑鬑者实在并没有蓬勃之象,觉得未免有点英雄气短。
自从欧风东渐以来,我们知道一个人留胡子也该提早了年岁。原来中国人向以有胡子为衰老,而西洋人却以有胡子表示其少壮。荷马诗曰:“容光焕发时,鬑鬑初有髭。”盖由来久矣。我曾在电影中看约翰吉尔勃晨起修面,一块毛巾把两颊上的肥皂沫揩抹干净之后,鼻子下两撇八字形的整齐严肃的小胡子,两耳根直到下颔显着一片光滑的青色——虽然影片上并没有青色,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青色了——这神情实在够得上算是容光焕发。我时常会想起这个电影画面,临镜自照,虽然没有胡子,却总觉得似乎反而已是老年人的样子。
关于胡须之类,在中国字里有许多分别。曰胡,曰须,曰髭,曰髯,但我可不管那些分别。我这里说髭,说胡子,总之是指的约翰吉尔勃鼻子底嘴唇上边的那两小撇东西。
我并不否认于右任先生的美髯,也并不说林主席的胡须不好看,但那些实在是表示着中国风的老,慈善有余,威武不足,严肃有余,精壮不足。更何况于右任先生的一把长髯还有待于他那双炯然的眸子为之劻赞。
但是代表着西洋风的少壮的胡子也并不只有吉尔勃式的。最普遍的是我们可以在几乎每一个日本人的鼻子下找到的那一撮东西,我不知道那该算
是什么式子。这种胡子的形式,我们可以找到两个代表人,一个是笑匠卓别麟,一个是霸王希特勒。好像是美国《繁华市》杂志上曾经并列着这两位先生的尊胡的。放大照片,真是一模一样的。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卓别麟的假胡子假得像真,假得有趣;而希特勒的真胡子却真得像假,真得可厌。然而无论其为真为假,如果叫我自己拣选起来,我是不会指定要留这种胡子的。因为这种式子的胡子所表示的似乎不是一种健全的少壮。
我自己虽然不喜欢这种式子的胡子,但是看看日本人,总觉得他们似乎幸而从西洋去装上了这一撮东西,而且我疑心他们中间第一个洋化的人一定经过了精微的观察,因为他们的尊容上似乎只有安上这个形式的洋胡子才配,才有百利而无一弊。若是没有这一撮东西,我们设想那矮小的身躯上面的那副委琐黄瘦的脸嘴,毕竟将如何难看。若是不安上这个式子的洋胡子,而换上了一副翘起两个尖角的仁丹商标式的威廉胡,或是萧伯纳式的胡子,或是我所曾赞美过的吉尔勃式的小八字须,瞑目思之,又将如何地不称!
欧化到了日本,在日本人的脸上,风行一时的多了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刚才曾说过的一撮浓胡子,另外一件乃是眼镜。中国人急起直追的,从日本人那里去吸收欧风,不知怎的,大家都取眼镜而舍胡子。虽然我还留不起胡子来,但我们的贵同胞在少壮时留胡子的毕竟也还寥若晨星。有胡子可留者也只是天天刮,天天刮,只恨其生长出来得太快,破坏了他的白净面皮,反是并不短视的人,却情愿架一副眼镜在鼻梁上。
我以为日本人吸收西洋文化的态度与中国人吸收西洋文化的态度,就可以在此一事上揣摹出一些消息来。到现在,洋胡子已经替日本人的脸嘴上增加了一些尊严,虽然眼镜的输入适足以增加他们的短视。至于我们,却还只有眼镜而无胡子。
我读荷马之诗,而企望吉尔勃式的胡子,可是眼前所见到的还是那些表示中国式的衰老的须髯,连日本式的那一撮也未尝多见,岂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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