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

无论到什么地方去,若是忘带了一方手帕,就会感觉到种种不便的人,恐怕不只是我一个吧。

在幼小时候,当鼻涕拖出在唇边而不以为羞,或者至多用袖子去抹拭掉的那年纪,是决不会有手帕这东西的需要的。自从知道凡鼻涕之类的秽物需要有一方手帕给随时抹拭掉之后,手帕遂成为我每日服御品之一了。然而在今天以前,我对于手帕的功用,始终没有在抹拭涕洟之外,有过什么别的认识。而今天,因为出门时忘带了一方手帕,使我对于一方尺的纱布引起了许多回忆,竟由此发现了它对于我的生活——或说对于人生——的丰富的意义了。

现在我觉得,抹拭涕洟并不是手帕的唯一的功用,甚且也不是它的主要功用。手帕对于它的主人的唯一帮助,还是在于它能使主人随时得到一个适合的姿势。我们姑且把那些穿洋服的青年绅士们妥帖地插在左襟袋中而露出了一角的美丽的手帕除外,单说那些被藏在裤袋中或袖筒里的手帕。它的
主人虽则意识地把它当作是抹拭涕洟用的东西,但实际上,在并没有涕洟可抹的时候,它却时常被驱使的。

你或者会想到,不错,手帕可以被用来遮掩口鼻,防阻秽气;或是掸拂座上的灰尘;或是包裹零碎的物件,例如在赴宴时,可以用来包一些水果回去给小孩子;此外,在你与亲友离别的时候,也可以挥飏着它作为离情别绪的表示,或是在结伴登山的时候,可以挥动着它,向远距离的人表示种种意义,像童子军用的旗一样。这些固然是抹试涕洟以外的功用,但我的意思还不在乎此,因为这些用处都还是人人所意识得到的。

我想,当你忽然邂逅了一个客人,不论是路上立谈,或是在车中坐谈,若是偶然有什么话应答不上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得不自觉地抽出手帕来擦一下脸颊。或是在演说的时候,若是有一段意思忽然接不上来,你也会不期然地抽出手帕来在额角上抹一下。或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偶然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一部分人所注视着,那时你也会不由自主地抽出手帕来掩一掩项颈或擦一擦耳朵根。诸如此类,你当时决不会自己意识着要这样做的,你说你是在擦汗吗?分明是没有汗。你说你是在揩尘垢吗?分明是干净得很。手帕的这种应用法,完全是在帮助你补足你的自然的姿势,你何以一向竟邈视了它呢?

但是,手帕的功用还不止此。当你去看跑马,看足球赛,看恐怖电影,或其他一切竞技的时候,每逢在最紧张的场面,常常感觉到两只手空虚得没有办法。若是眼前有栅栏或椅臂的话,我们一定会得紧握着这木棍,若是没有这种抓握物的时候,口袋里的一串钥匙,或一柄洋刀,固然可以代用,但如果有一方手帕的话,无疑地你会得紧握着它,一直到它被你掌心的汗所湿透了。为了这个方便,我觉得我们平时不妨在左右两个裤袋里各放一方手帕,可以免得两只手的享用不均的争执。

还有,当你在公园里或海滨游玩的时候,若是高兴去躺在那翠绿的草坪上或松软的沙滩上,这时候,遮隔那直射在你脸上的强烈的阳光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你的一方手帕。

一柄遮阳伞或一顶呢帽,哪里能及得上它的舒服?

现在,再让我们看看手帕对于妇女们的意义。我想,一方手帕之在妇女身上,与其说是一件实用品,毋宁说是一件像臂钏指环一样的装饰品。你没看见多数妇女都把手帕拴在右腋下的纽扣间,或是把它折叠成为方胜的样子约束在臂钏中吗?除了作为一种装饰物以外,这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味?

手帕被妇女们应用的时候,一定很少是抹试涕洟用的。她们一颦一笑,要用到手帕,她们说一句话,要用到手帕,她们看一个熟人,要用到手帕,她们看一个素不相识者,尤其要用到手帕。总之,我们可以说她们善于在每一个动作中利用手帕,而她们的手帕也永远能够不辱使命,帮助她们增添许多妩媚。至于在关于恋爱的种种感情及动作上,妇女们尤其非乞灵于手帕不可。你没留神李凤姐手里的那方丝帕吗?她把它扭着,她把它甩着,她把它咬着,她不说一句话,你懂得了她一切的热情。若是没有这一方手帕的话,我真要怀疑这本戏该当怎么做法。

据说法王亨利第三世在克莱维郡主与龚岱亲王订婚的那一天,偶然拿克莱维郡主刚才从胸前取出来的手帕揩了汗,就对她害了终身的相思病。接着亨利第四世有一次在跳舞会里,从一个女郎珈索列儿手里接过了一方手帕来抹了一下额角,也就热恋起她来了。

从这无独有偶的史实中,我们更可以了解到妇女们的手帕,对于男子 们有何等样的魅力,她岂特是一种用以抹拭涕洟的东西而已哉?

此外,手帕当然还有别的功用,正如小说中所记载的,它在一个猎户手中,可以用来猎获猛虎;在一个壮年囚犯手中,可以用来做成淫具;但这都是匪夷所思的用法,我们不必去研究它。只就我们日常生活中考察起来,在决不用到手帕的时候,它竟能显出最大的功用来,手帕之所以可贵就在乎此。

从今以后,你倘若出门去,请不要忘了带一方手帕在袋子里。万一忘了的话,在街上买一方新的固然最好,不然,即使离家已远,回去拿也还是最聪明的办法。



为您推荐

鬼话

两月前在上海晤邵洵美先生,因为他正在对于西洋文学中的鬼故事发生很大的兴趣,我也曾表示想写一篇关于鬼怪文学的小文及一篇介绍英国鬼怪小说家勒法虞(LeFanu)的文字,但这只..

小引

杭州是我的原籍,但我从来没有在杭州城里住到二星期以上过。这回到杭州来教书,算来至少总可以住上一年半载,对于杭州也许能发现一点以前所不知道的民情风物。黎庵海戈合办《..

黑魆魆的墙门

我在城站下了车,正是红日当空的下午三点钟时分。俞平伯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描写他自己乘夜车回到杭州家里时的那情状。嘴里叫着“欠来欠来”的人力车夫拉着颠簸的敞车,载..

东坡诗曰“薄薄酒,胜茶汤”,薄酒尚余于茶,则醇酒与茶味,当有霄壤之判。我平生不善饮,一杯啤酒,亦能使醉颜酡然。故于酒的味道,实在说不出来。但虽不善饮,却喜少饮,欲..

赏桂记

满觉陇素以桂花及栗子著名,而桂花为尤著,因杭人辄称其栗子为桂花栗子,可见栗子固仍须藉桂花以传也。昔年读书之江大学,八九月间,每星期日辄从云栖越岭,取道烟霞洞,过满..

跑警报

我已经足足两年没有真正地感觉到战事了,因为我已在昆明住了两年。惟一的使昆明人真感觉到战事正在进行的机会,乃是前年九月二十八日被空袭的惨状,然而那时候我恰巧不在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