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站下了车,正是红日当空的下午三点钟时分。俞平伯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描写他自己乘夜车回到杭州家里时的那情状。嘴里叫着“欠来欠来”的人力车夫拉着颠簸的敞车,载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回家的旅人,从两边黑魆魆的高墙深巷中左冲右突,而终于停在一个黑魆魆的墙门外。这一节文章我看了很动心,我觉得那些黑魆魆的高墙和深巷很够味儿,小时候随着父母到杭州来上坟时也曾经遭遇到这种境况,十余年前在苏州旅行时,夜间九点半钟从观前雇人力车到阊门外时也曾经过这境况,那车夫嘴里并不叫,可是手里不停地摇着一个铃,我觉得更有味。甚至在甲子年齐卢战争时,我到杭州来接我的正在女子师范读书的大妹,因为客车为兵车所阻,到城站时已在上午三时,霜风凄紧,人心惶惶,那时乘着一辆人力车去投奔亲戚家,站在门外敲了一小时门的境况,当时也许还以为苦,后来想想却也怪有味道。可是这一次,我晓得,即使车到城站亦是在晚上——譬如我乘夜快车来杭州,这颠簸的人力车穿过黑魆魆的高墙深巷的滋味是再也休想领略的了。
我不知杭州的地价是不是已经涨到和上海同样的贵,为什么新造的屋子都完全成为上海式的石库门,最考究的也学了上海式的三层楼小洋房。一个里或邨或坊中间,家家的灯火都从窗帘中透露到街上来,再加以普遍的路灯临照着,再加以喧嚣的无线电声音从住宅中或大街上的店铺中传播出来,坐着人力车经过的旅客,绝对没有了黑魆魆的感觉。市政也许是修明了,人的生活也许是摩登了,但到杭州来的旅客已经不能感觉到他是在杭州了。
山里果儿
我把行李安顿在亲戚家里之后,走出大门,就听见了一个卖“山里果儿”的。“山里果儿”是一种像山楂一样的果实,叫卖者的声音读做“山林果儿”。每二三十颗穿成一个圆圈卖给小孩子,又可套在项颈上玩儿,又可吃。这是我小时候所曾喜欢过的东西。
现在听见了那老头儿的叫卖声,仿佛如回复到总角时去一样。但当我看到他那担子中的货色时,我不禁慨然了。当我小时候所曾买过的山里果儿总是又大又红又甜的,叫卖的老头儿在巷底里叫着“山林果儿噢,五个龙连①一串,五个龙连一串!”于是我检了五个小钱赶出去挨着邻里孩子群中拣得了一串最大的回来,玩好吃完,总可以消磨得一小时。可是现在的山里果儿怎么样?那样的小,那样的干瘪,那样的青,老头儿叫着要卖三个铜板一串,我看他走了半条巷,也没一个小孩子来作成他的生意。山里果儿也没落了,它的地位自然只好让咖啡糖牛奶糖抢了去。只是我还不明白,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孩子再爱买山里果儿,以至于山里果儿愈来愈坏的呢?还是因为它
愈来愈坏,因而没有小孩子再爱买它的呢?
连。
①杭州方言谓铜钱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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