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占据了A字舱第三号床位之后,底下的第四号床位便被一个肥矮的不相识的旅客所占据了,除了一只手提皮箧及一条毛毯外,他没有别的行李。船没有开行,他就躺在床上了。他在看一份报纸。《新申报》!
和一个汉奸做旅伴了。我想。
医生来验防疫注射证明书,头办来收船票了。我一瞥眼看见了他的船票。姓林,到香港的。
到香港去有什么活动吗?我心里在发问。
晚间,当我从甲板上散步了回舱时,那第一号和第五号床上的旅客已经在和他很高兴地谈话了。他们说得很快,似乎是福建话,但和我的福建朋友们所说的全不同。因为我连一个单字也听不出来。
糟糕?被汉奸们所围困了。我点旺一支烟,爬上了自己的床铺,开始为这不快意的旅途担忧了。
第二天,我除掉因为取纸烟,取盥洗具之类的必要而回舱一次以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甲板上。我在甲板上抽烟。我在甲板上看书。我在甲板上散步。我憎厌回进那个舱房里去。但是每当我回进去一次,那个第四号床上的肥矮的旅客总是躺在那儿,看书,看报,或是和第一号及第五号的旅客谈天。他看的书是一本薄薄的《寡妇日记》,而报呢,还是那份两大张的隔日《新申报》。
一天的报纸,怎么看了一晚和一日还看不完呢?这位先生倘若定全年的报纸,势必在第二年的除夕才看得了上一年的新闻。我这样想。
第三天的午间,船停在厦门和鼓浪屿中间的海峡里。出于意外的,那第四号床上的旅客忽然起身了,他换齐整了衣裳,匆匆地到外边去引进了另一个旅客来。同时他招呼了一个茶房,说着很勉强的国语:“我到鼓浪屿,这位先生,我的朋友,他行到香港去。”说着他给了茶房一些小费。
那广东茶房尽管叽咕着“呒可以,呒可以,买办要呒可以格”,但那姓林的到香港去的旅客终于挈了他的皮箧和毛毯走了。
在他们办理交替的时候,那第五号床位上的旅客用普通话悄悄地告诉我:“这两个都是台湾人。”
“台湾人?”我问。
“唔。”
“你呢?”
“福建。”
“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们从来不认识的。我是在马尼拉做生意的。”
“那你们说些什么话呀?”
“那个台湾人老是说日本人怎么样怎么样好!”
“你们呢?你们对他说些什么呀。”
“唔,我们骂日本人怎么样怎么样坏!”
我不禁失笑了。这该抱怨我一点也不懂得福建话。
这时那鼓浪屿上来的旅客已经也沉默地躺在床上了,但是,忽然,那姓林的又匆匆地回来了。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他不预备上鼓浪屿去了吗?我这样推测着。
可是全不对,他是回来捡遗忘掉的东西的。他在枕头底下看看,又在床底下望望。
郑重其事地把他所遗忘掉的东西捡了去:一本《寡妇日记》和一份三天前的《新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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