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孔另境计划编一本《现代中国作家书信》,向朋友中间征借书信。我捡了几十封作家书信给他,他都编录在那部书里了。抗日战争爆发,我存放在松江的一切书籍、文物,连同家具、衣服、房屋,全毁于炮火和盗窃。所有作家给我的书信,也都片纸不存。最可惜的是还有些鲁迅、茅盾、老舍和郁达夫的信,当时不愿全部交给另境去发表,铸成了大错。倒是交给另境编录的那些信件,再也不会消失的了。
另境去世以后,他的女儿海珠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许多作家书信,有些是一九三五年没有编录的,有些是另境在三五年以后收集得来的。海珠为了继承父志,计划钞录成帙,编出一本《现代中国作家书信二集》,并且还立志要继续编下去,为文艺界保存这一类重要的史料。我深悔自己当年由于吝啬自私而损失了许多三十年代文艺史料,愿意尽力帮助她做成这个有意义的工作。
去年,有一天,海珠拿来一封旧信,是一月十日郭沫若写给我和社衡的。一看信中所述,才回忆起这个本事。我创办《现代》,得到许多前辈作家的支援,惟有郭沫若远在日本,我没有机会登门求助。当时郭沫若的文学创作,大多由上海光华书局或现代书局出版,而以叶灵凤为联系人。我曾几次托灵凤代我向郭约稿,始终未能如愿。一九三三年三月,我就冒昧地自己写信给郭,请他为《现代》写一篇关于创造社的文章,因为我正在计划请各个文学社团的主要人物为他们的社团留一个史料。郭先生的复信还是没有允许。没有办法,只好请张资平写了一篇《曙新期的创造社》。九月初,我和杜衡联名去信,请他为《现代》四卷一期特大号写稿。这一次,他同意了,允许把预备让现代书局印行单行本的《离沪之前》先在《现代》上发表。
我取得《离沪之前》全稿后,就把三分之一篇幅编在四卷一期《现代》中。这一期杂志应当在十一月一日出版,全稿发交印刷所排印是十月一日。《离沪之前》是散文,恰巧这一期的《现代》另有一篇周作人的散文,我就在目录上把郭沫若的名字排在周作人之后。大约是叶灵凤看见了,写信去报告郭沫若。文稿还在排字房,大约是十月中旬,郭沫若有信给灵凤,通知他把《离沪之前》马上就印单行本,不要在《现代》上继续发表。这封信来得非常突兀,使我们很窘。没有办法,只好在已排印的文末加一行小字,申明本文即将出单行本,下期不再续载。同时和灵凤商量,请他写信给郭先生解释。因为同是散文,故目录上排了先周后郭,但书内正文,郭文并未排在周文后面。十一月初,得到郭先生的谅解,《离沪之前》可以继续在《现代》发表。于是我把第二部分文稿编入四卷二期的《现代》,而在编后记中作了一个说明:
本刊上期刊登郭沫若先生的《离沪之前》,本拟不再续载,现承好多读
者纷纷来函要求继续刊登,因此又在本期上出现了。
这是欺哄读者的话,读者哪里会知道此中曲折呢?四卷二期《现代》出版以后,为了保证下一期发表的《离沪之前》最后一部分不致再有问题,我和杜衡给郭沫若去了一封信。这封信大概写得非案宛转、非常恭敬,使郭先生的不愉快涣然冰释。一月中,收到他的复信,就是孔海珠给我看的那一封,当年另境有顾虑,没有编入他的《中国现代作家书信》。我把它题为《郭沫若的〈争座位帖〉》。
这封信的全文是:
大札奉悉,前致灵凤函,所争非纸面上之地位,仆虽庸鲁,尚不致陋劣至此。我志在破坏偶像,无端得与偶像并列,亦非所安耳。大致如此,请笑笑可也。专复,
即颂撰安
杜衡施蛰存二先生
郭沫若一月十日
今天的报刊编辑同志,读了我这段回忆记,一定会感到新奇,或者惊讶。但是在三十年代做报刊编辑工作的人,常常会碰到这种情况。稍一不慎,便遇到麻烦。大作家不容易侍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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