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在上海租界当局的容许范围之内,写无产阶级革命工作的小说,另有一副笔墨。它们必须避免一些说明,故事情节的发展,必须省略一些枢纽。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要读者自己去体会。有些天真的读者,特别是内地的读者,他们不了解革命斗争的形势,更不了解作者的处境,对于这些小说,常常感到“朦胧”。《现代》杂志上有好几篇小说,曾招致读者来信,要求解释。他们提出了许多“为什么”?作为编者,我感到很难答复。
我不能为作者作笺注啊!最初,我只是答复一信,略略解释一下,对付过去。
在第三卷第二期的《现代》上,发表了适夷的一个短篇小说《死》。小说的内容是一个化名“李大姐”的女同志,夜晚在西藏路上被国民党特工绑架逮捕后,受到严刑拷打。特工要威逼她供出同志的地址,李大姐坚持不屈而死。作者在这篇小说中着重描写了李大姐当时的心理状态。在酷刑和侮辱之下,她曾经想屈服。经过思想斗争,认清了革命的意义,生和死的意义,终于坚持下去,为革命而牺牲。但作者在这篇小说中,没有说明李大姐是何等样人。她为什么被绑架?那个“黑大个子老王”为什么要绑架她?他要逼她说出来的是个什么地址?
两个月之后,反应来了。我收到一封署名“石心照”的读者来信,全录于此:
编辑先生:
当我看完了三卷二期适夷君作的《死》以后,我的
脑子昏昏乱乱,几乎令我不知所看的是什么。于是又反复看了有四次之多,但是始终看不清到底所写的是什么。
一、为什么那个女子走在大街上被黑大个子老王架上汽车?是不是绑票?(但是那女子是穷的。)
一、老王是个作什么的?
一、用抽打刑罚逼那女的说些什么?
还有,“上海足足弄掉了二三百个地方用木壳枪保护你,用不着
怕”这是不是逼亲,或旧小说上的抢亲?但是(真不明白)还有(多着呢,不说了。)
就以上的问题,我费了三周夜的思索,始终还是不明白。现在请问编者对于我的这几句话有什么意见。
最后,我要说的是:文章虽然贵乎含蓄,但是含蓄得太高深了,也只有作者(或《现代》的编者)能懂得。
愚笨的读者(如我)是一点也不懂得。哎,只怨我少念几年书吧!
石心照
从这封信的署名“心照”看来,我猜想这封信不能从正面文字去理解。他并不是真的看不懂《死》,而是在讽刺作者,也是在讽刺革命文学。我研究之后,觉得不能从此信所表现的文字以外去答复。同时,我想利用这封信来公开答复以前有些真是看不懂的读者来信。
我作了这样的答复:
心照先生:
你的来信始而使我们惊诧,终而使我们感叹。你对于适夷君的《死》所发的几点疑问,请原谅,我们也没有可能从事社会革命的女性因政治关系而被捕的情形。
此外,我们没有什么好说,只能请你把那作品看一个第五次。
你说“文章虽然贵乎含蓄”但我们不得不告诉你,在目前形势下,有些文章是不得不含蓄,倒并不是故意卖弄机关,以图欺骗读者。写文章而不会含蓄,在今日之下所能遭到的运命,想来你也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吧①
编者
①最近看到英译本中国短篇小说选集《草鞋脚》,适夷同志的这篇《死》也已选入,可知它不是看不懂的。
这最后一段复信,我以为可以使这位读者“心照不宣”了。不过,我觉得,大多数读者是真的看不懂。就在第三卷第六期的《现代》上,发表了一篇金丁的小说《两种人》,内容也是描写了一个特工绑架一个革命青年。其中有两句道:
一辆汽车从爱多亚路转角处开了过来。
“上去!”
有一位读者来了一信。他说,只有人跳上电车,没有听说可以跳上汽车。况且此人还挟了一个人,怎么能跳上在驰行的汽车呢?这是一个天真的读者,他的语文水平肯定是较低的,至少他不能了解上海人的口语。我不得不向他解释“一辆汽车开了过来”的意义是汽车开到身边停下。而不是“开过”或“开着”。这虽然是一个修辞问题,但作者这样写,其实也是一种“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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