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增义同志送了我一本他和徐振亚合译的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选》,已有两个月了,一直没有时间看。前些时天气不好,有些感冒,只好停止一切工作,躺在床上看书,居然把这本将近五百页的书用三个上午看完了。
书信是最坦率、最真实的自传资料。这本书信选当然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必要参考书。不过,对于一个专研陀氏著作的学者来说,选集还是不够的,非看他的全部书信不可。对于我这个文艺书的泛览者,这本《书信选》已给我以不少关于陀氏的有趣味的知识。
陀氏的小说中常常有描写赌博的情节,看了这本《书信选》,才知道陀氏自己就是一个虔诚的赌徒。一八六三年九月一日,他在巴黎,给他的小姨子一封信,谈到了他的赌钱经验。他说:“我路过威斯巴登,住了四天,当然去玩轮盘赌了,您猜怎样?我赢了,没有输。这四天我仔细观察了赌博的人,除了两个人之外,我还没有发现善于赌博的人。全都输得精光,因为都不会赌。那里有一位法国妇女和一位英国的勋爵在赌,只有他们才精于此道而能不输。相反,庄家的赌本几乎都输光了。请您别以为我因为没输钱而说大话,大谈输赢的诀窍。我真的知道这种诀窍,它异常荒唐和简单,即不管赌博进行到什么阶段,必须时刻控制自己而不急躁。这是全部诀窍,如果能做到,简直不可能输,肯定会赢。但关键不在于知道,而在于一旦掌握了诀窍,是否有能力利用它?
无论有多聪明,性格如何坚强,总是难以自制的。”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博的诀窍。只要能自己克制,而不急躁,就能赢而不输,这是简单的一面。但这种自制工夫,谁都不容易做到,这是荒唐的一面。
过了十几天,陀氏写信给他的哥哥,说:“我在威斯巴登创造了一种赌
博方法,我实践了它,结果赢了一万法郎。第二天早上,因为急躁而背离了这一方法,便立刻输了。
晚上又使用这一方法,严格执行,结果很快又赢了三千法郎。你说,在这之后,我怎能不入迷?怎能不相信?只要恪守我的方法,幸福便唾手可得。”
但是,接下去,信上又说:“从巴登给你发出一封信后,我又带了仅剩下来的钱去赌了。在半小时之内,用四个拿破仑金币赢了三十五个拿破仑金币。非凡的幸运迷住了我,我用三十五个金币去冒险,结果全都输光。”
这两封信真是陀氏的妙文。他自以为获得了赌博的诀窍,予以十分肯定,而同时又予以实践的否定。他的这一番理论,使我想起了曹聚仁。在一九三○年时,曹聚仁也是一个赌徒,他几乎每天晚上去回力球场赌钱。我也对回力球热中过一二年,每次去都碰到曹聚仁。他的赌博理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一样,他的输赢情况也和陀氏完全一样。
不过曹聚仁还没有陀氏坦率,他总是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只要自己掌握得好,收支两抵,还是赢的。”
大概进赌场的人,一上手就赢,赢了就走,不想赢得更多,这就是赢定了。一上手就输,输了就住手,不想翻本,就不至于一败涂地。这样赌法,可以做到收支两抵,无大输赢,而从中取得赌博的乐趣。我以为这是赌博的艺术,而不是赢钱的诀窍。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他的赢钱诀窍,事实上是自己否定了,因为他知道世界上并无这种能自制的赌徒,而曹聚仁则自己肚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嘴里却始终不肯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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