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二梦”

近日重读张宗子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二书,文章写得真好。五十年前,我初读此“梦”,乃如大梦初醒,才知天地间还有此等文章,非但《经史百家杂钞》一时成为尘秽,就是东坡、放翁的题跋文字,向来以为妙文者,亦黯然减色。五十年来古今中外,文章看了不少,自以为很懂得一点为文之道。唐宋八大家,被我一一淘汰,只有韩愈、王安石二名可以保留。曾南丰文章枯瘁,如尸居余气之老人。欧阳修词胜于诗,诗胜于文。其他如丑女簪花,妖娆作态,而取譬设喻,大有不通,等而下之,桐城诸家,自以为作的是古文,而不知其无论如何,还在八股牢笼中,死也跳不出来。公安竟陵,当年奉为小品魁斗,后来愈看愈不入眼,大抵三袁之病,还在做作;钟谭之病,乃在不自知其不通。

独有张宗子此二“梦”,还经得起我五十年读书的考验。近日重读一过,还该击节称赏。张宗子与李笠翁,都是讲究生活艺术的人。笠翁写了一部《闲
情偶寄》,记录了他的艺术生活。但是文章还不及张宗子,结果是把生活艺术写得艺术脱离了生活。换一句话说,他写的是供应别人的生活艺术。张宗子写生平所见所闻山水、园林、美人、名士、风俗、民情、土宜、节物,无不生动,无不有情有味,亦无不从他的生活中出现。

他写《金山夜戏》,写《秦淮河房》,写柳敬亭,写王月生,都是《梦忆》中绝顶聪明的文章。《梦寻》五卷,题目较呆板,文章写得也较拘束,但写西泠桥,写水乐洞,写冷泉亭,写西湖香市诸篇,也仍非中郎、小修可能企及。

不过,这回重读二“梦”,却看出了张宗子一点毛病。《韵山》一文,写他的祖父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等书内容寒俭,因此积三十年之力,编了一部《韵山》。

后来看到胡青莲的父亲从宫中取出的三十本《永乐大典》,才觉得“书囊无尽”,而自己的工作却如“精卫衔石填海”,于是“辍笔而止”。《永乐大典》在明代,始终藏在宫中,未闻有三十本被盗出宫的事。《永乐大典》虽然按韵目编次,却是一部大规模的丛书,不是一部辞书。张宗子祖父编的《韵山》是一部辞书,怎么能与《永乐大典》相比?由此可知张宗子实在不知道《永乐大典》的性质与内容,文章虽好,却漏了底。

又,《水浒牌》云:“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按“变相”即画像,此“变”字不作“变化”解。陶庵以吴道子画地狱鬼卒,不作青面獠牙相,遂以为这就是“变相”,可知此老又未识得这个“变”字。

吹毛求疵,举此二事,亦无损于陶庵文章之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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