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因为某种原因,我离开重庆到另外一个小城去。这正是暮春,却有着像盛夏一样酷热的天气。有一个多月没有落雨,报纸以显著的地位在报道着四川的旱灾即将形成。坐在公路车上,我就特别注意观察车窗外的田野。在高阔的刺眼的蓝空下面,谷物已经枯萎了,东歪西倒地垂着头。高地和山坡上,田地都空着,没有栽种什么。所有的田里都已有了龟裂的痕迹。在有的田边,戴着大草帽的农民们在踏着水车车水,而许多龟裂的田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因为没有水可车,这种景象是非常荒凉的。这种在强烈的阳光下的赤裸裸的干旱景象深深刺痛着人的心。坐在我旁边,一个农民模样的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回过头去,看见他正眯着眼睛望着窗外,在马达的吼声中,他喃喃地说:“大难之后,必有凶年。
大难之后,必有”他的布满红丝的浑浊的眼中突然闪着泪光。我问他乡间的情况。他说好多人家已经断炊了,不少的人出去逃荒。我说难道政府就不设法救济么?他说:“救济?不找你多要几个就是好的。”我默然。
黄昏,我们的车憩落在一个小镇上。大概由于干旱的影响,小镇是冷落的,很少行人。
而且,我所看到的脸:无论是老年的、青年的、男人的、女子的,甚至儿童的脸,都是愁苦的。我在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点极为简单的面食,就出来了。晚上七点多钟,那仅有的一条长街上,店铺已都关上了门,只有茶馆和小酒店里,还有着暗淡的、苍黄的灯光,阴郁地照着稀落的客人。深蓝的天空有着繁密的星粒,清脆的更柝声,在沉重的寂静中异常响亮,我独自在冷漠的暗黑的街上走来走去,感到了在旅途中常常感到的那种荒凉和寂寞,而且,也由于想到了四乡的农民的命运,心情是沉重的。
突然,一阵整齐的悲凉的呼喊声从那边的黑巷中震荡出来。我被吸引着走过去,隐隐约约地看见那边转出来一群小孩。我走近时,看见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或一根点燃的香,另外几个没有拿香的小孩手里举着一条小小的、扎得简单而笨拙的草龙。他们大约有三十多个,有的穿着破旧的短衣,大多数赤膊,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喊着,同时将手里的香向天举一下,几十条红线在暗黑的长街上闪动,弥漫着浓厚的、苦辣的蓝烟。
先是一个清脆的,然而悲凉的声音:“苍天!苍天!”
于是别的孩子们用整齐的悲凉的声音应和着:“苍天!苍天!”接着是:
“百姓可怜!”“百姓可怜!”
“求天落雨!”“求天落雨!”
“插秧种田!”“插秧种田!”
这像歌唱一样的悲凉的呼喊和悲凉的词句,在浓厚的烟气中,在冷漠的、暗黑的长街上震荡着流动。我不知道是谁组织他们出来的,不知道是谁教他们这样唱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理解他们所唱的。但他们都有着同样虔诚、严肃的态度,似乎是在进行着、面对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们的态度使他们的呼喊声有着更丰富的意义。而这种虔诚和严肃,因为是表现在小孩身上,就显得更动人。
不知为什么,很少有旁观者,那些破烂的木门都还是紧关着。只有我跟随着他们走了一段路。那当中,一个最小的女孩子,喊着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手上拿着的香显然烫着了她,她发出了可怕的尖锐的喊声,接着扔掉香,大哭起来,队伍前进着,没有停留。只有一个较大的孩子愤怒地叫喊着跑过来,鲁莽地拖起了她,同时,厉声地喝叱:“哭啥子?哭啥子?这里有你哭的?要哭就回去哭!”于是,那哭声突然被割断了。小女孩用手揉着眼睛,不能自制地抽搐着,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她仰望了我一眼,接着拾起了香,跟着那男孩跑着赶进队伍,用含泪的声音跟随着呼喊:“苍天苍天!”
他们呼喊着,在暗夜,在荒凉的小镇的长街上。包围着这小镇的,是枯萎的谷物和干涸的田野。前面,是饥饿、死亡和严寒的冬天,他们求告、
向苍天,以幼小者的悲凉的呼喊,以散发着苦辣的蓝烟的红香,以不能飞舞的简陋的草龙,以纯真的虔诚和严肃——以他们可以供奉出的这一切。
苍天应该会受到感动的——如果真的有苍天的话。不过,这些幼小者,如果他们能够渡过这一次灾难,如果他们能够在他们今后将面临的无数的灾难中成长,那么,他们有一天终将认识到,他们应该呼喊的不是向苍天求告,他们应该举起的也不是手中的香吧。
在我借宿的小旅舍的门前,在红灯笼的凄凉的薄光下面,我站住,望着他们在暗黑的冷漠的长街上,在苦辣的烟味和香火的晃动中,渐渐走远,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那清脆的、悲凉的呼喊还隐约听得见:“天上落雨,”“天上落雨。”
“地下涨水,”“地下涨水。”
“青龙头”“青龙头”
“白龙尾”“白龙尾”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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