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桌上的时钟,两根针都正重叠在“12”字上面。就是说,从此刻起,在这个大城中,霓虹灯将突然失去光华,喧闹和交易停止,车辆和行人禁行在大街小巷中,将没有人能够动弹了——在白天里,那些惊惶的、叹息的、耳语的人们,将带着他们的痛苦入梦;或者,更不幸的,在床上不安地翻侧,熬过长夜。
窗外,是深蓝的、高洁的、有着稀疏的星粒的天空,和沉重的黑夜。除了轻微的风声,和偶尔有一声惊心动魄的“口令”的喊声像利剑刺破寂静外,在我的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独自坐在小房中。
这许多天来,我都是这样孤独地坐着,到深夜。有时候,我长久地站在窗口。我的面前,是一座战栗的大城。这座大城,在十年前,是年轻而英勇,面迎着民族的灾难屹立,日夜都飘浮在热情雄壮的歌声中。现在,这座大城,在八年的浩劫后,在新的灾难面前,是喑哑了。我的窗外,隔着一个空阔的广场,是大街。那曾经走过五万人举着火炬的行列的大街,现在,在路灯的微弱苍凉的薄光下面,看不见一个行人,除了那个寂寞地站在街心的荷枪实弹的哨兵,和他的修长的影子。
在这座孕育了我的童年的城市中,在这座我用少年的手,高举火炬照耀过、保卫过的城市中,我在风吹雨打中成长而又回来了。却像一个流放的囚徒,被黑色的眼睛监视着,连寻找一片遮雨的屋檐都是如此艰难。我巡礼过这曾是我梦中的城池,我发觉,我痛苦地发觉,八年的血汗都是白废,一切都还停留在原来的状况上面,甚至还要更坏。百万人的尸骨,高叠成别人的繁华,在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数被敌人烧毁了的房屋的废墟上,建立了别人的高楼受难的人民没有得到生息。新的战争在百里外惨烈地进行。
我站在这个覆盖着灾难的阴影的大城面前。我是孤独地站着。而我不
是孤独地站着。我知道,在我背后,站立着在流亡途中倒毙,连尸骨也不知下落的我的母亲的幽灵;我的被敌人虏去杀害的叔父的幽灵;和无数牺牲的人民的幽灵。他们与我同在,以另一种情怀,另一种姿态,守望着这一片神圣的土地,和在这一片破碎的土地上,缀补破碎生活的善良的人民。
我凝望这座站在黑夜中的危城。我在幽灵们对我的期待中有所期待。我期待,我渴望一次大火:一次曾经照耀过古罗马的大火,一次营造
一个广阔的废墟的大火,一次愤怒的爆烈,一次残酷的破坏。
我期待,我渴望这座大城为了新生的毁灭。
我们将再到大街上去集合,不仅是用火炬,而且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神圣的火焰,照亮大城,照亮黑夜1946年9月4日深夜武汉212曾卓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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