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朋友站在一个破旧的、古老的舞台前面。
黄昏时,我们在街上散步,偶尔经过这座十年来除了更破旧一点外没有什么改变的小戏场。黑黑的墙壁更颓落了,那一面黄色的破烂的绸旗飘扬在高高的竹竿上。门栅外,高木椅上坐着两个抽着烟的彪形大汉。左面是一
个窗洞,里面坐着面带愁容的售票员,大门上的灯光暗淡,门内有着喧闹的洋鼓洋号的合奏。十多年前,当我们还是少年时,它是我们的乐园,使我们有过许多快乐的晚上。现在,当我们经过了长久的苦难的飘泊又回到这座大城时,我们发觉这个小小的戏场仍站在小街的中间。我的朋友向我微笑着说:“进去看看吧,”我们就进去了。
现在我们站在破旧的、古老的舞台前面。那舞台,这些年来我当然已将它忘了,但现在我看到它时仍感到熟悉,感到亲切。我回头打量四周,池座里只有一盏高高地悬着的电灯,微弱的灯光照着前面几排的稀落的观众和后面的零乱的竹椅。只有几个在舞台前跑叫着的儿童使剧场有一点生气。舞台的一侧,坐着三个潦倒的乐师,没精打彩地在吹着洋号,敲着破大鼓。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丑在鼓号声中来回地翻着筋斗。
鼓号声突然停止了。在寂静中,从后台走出一个穿绿绸衣服的女子。“那不是绿牡丹吗?”我的朋友惊异地说。那自然不是。曾经是我们心目中的“仙女”的绿牡丹应该老了,这也许是她的女儿,也许是另一个少女,穿着和她相似的衣服。有几个观众发出刺耳的怪叫声。新的绿牡丹微笑,鞠躬。她的电烫过的头发,脸上廉价的脂粉,闪亮的耳环,这种打扮使她像一个少妇。但我估计她不过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幸福的年龄。但是,她幸福吗?停止了翻筋斗的小丑向她走近,企图抚摸她的胸部,被她拦阻了。台下发出哄笑和掌声。小丑得意地笑着,用怪样的语调说着洋泾浜的英语,“Iloveyou,Doyouloveme?”
台下的笑声鼓励了小丑,他做了一个更下流的动作。那女子并不在乎,但装出了害羞的表情。观众中爆发出掌声、怪叫和尖锐的口哨声。场面渐渐热闹起来了。小丑下场,新的绿牡丹用嘶哑的声音唱了几支流行歌曲。而台下有一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好汉”喊了:“来个黄色的!”新的绿牡丹微笑,鞠躬,又唱了一支什么小调。
我感到了痛苦,想离开,而又不愿意。我知道下一个节目是武术表演。那曾经使年幼时的我惊心动魄,因而也就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在新的绿牡丹退场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穿着中国古代武士的服装跑出,向观众鞠躬。观众冷淡,只有几个少年鼓掌。他在台口走动,踢着飞脚,翻着筋斗。最后,他的正式的表演开始了。几个大汉在台上叠起了两个方桌,上面又加了一条长凳。他被扶着爬了上去,颤颤巍巍地站在长凳上,叉着手,向后弯腰,他的头慢慢地已与脚跟相齐,再向下弯去,用双手按着桌面,他的嘴唇接触到了放在上层方桌上的一个茶杯终于,他将茶杯衔住了,又慢慢地伸直了身子。他的小小的身体站在那么高的凳子上是显得更小了,他的稚弱的脸上挣得通红,观众鼓掌,几个少年观众快乐地高喊着。
当他鞠躬的时候,长凳晃动了一下,他跌了下来。一片惊呼声。当他快接近地面时,站在旁边的一个大汉托了他一把,扶着他站住。他的脸由红而变得苍白,向观众鞠躬,并且恐惧地斜望着身旁的大汉
我将朋友拉着走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寻找到我童年时的温柔的回忆,而且破坏了这种温柔的回忆。夜风清凉,我们默默地走在暗黑的小街上。远远地,我还听见了那喧闹的、粗野的洋鼓洋号声,使我感到了古国的某一种悲凉194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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