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最可爱的人相处的日子


——赴朝日记

小记:这里发表的是我参加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到朝鲜去后的日记的

一部分。限于当时的条件和环境,大都写得异常简短。现在稍稍整理一下发表出来,是因为这些简短的记述里面,多少反映了朝鲜战场上的一些生活风貌,或者也还可以略供读者参考的。当然,也因为记述的简短,就妨碍了内容的深入和发展。

我离开朝鲜已有两个多月了,而在整理这些日记的时候,当时的情绪就又涌进了我的心中,有一些印象还异常鲜明地在我眼前闪耀。对于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对于在艰苦中战斗过来了而且还正在继续战斗着的朝鲜人民,我谨在这里说出我的最大的怀念和敬意。

——作者

四月八日

终于要出发了。五点四十分离开我们住宿的地方。天落着雨,还夹着

雪花。我们坐在搭着油篷的卡车上。每一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兴奋。什么人低声地哼了一句歌,有几个人应和着,很快的,就成为一个大合唱,歌声从这一辆车上流到另一辆车上:“我们祖国多么伟大”,雄壮的歌声盖过雨声。

车在大桥边停下。大桥昨天上午遭受了敌机的轰炸,经过铁道兵团同志和工人们一天一夜的努力,已经修复了。我听说有好多同志们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还没有合过眼。我爬到车顶上看大桥,它屹立着,联结着两岸。桥上还有一些工人在忙碌着,不时传过来吆喝声和呼喊声。

雨住了,天色暗下来。马路的那一端,有一座用树枝搭成的牌坊,上面有用电灯排列成的三个字:“胜利门”。那大概是为了最近返国的志愿军架的。七点四十分,我们开始过桥。再见,祖国!我回头,凝视“胜利门”,它的光芒照耀着我们前进。车在桥上缓缓前进。黑暗中常常有人高声喊:“熄灯,”“慢慢走”。在喊声的间歇中,桥上异常寂静,当车偶尔停住的时候,可以听见江流的声音。车平安过桥,我们进入了朝鲜。现在,她是全世界人民注意力的集中点,一场伟大的战斗正在这一片国土上进行。英勇的战士们保卫着和平和真理,并以他们的英雄行为和辉煌的胜利鼓舞着全世界为保卫和平而奋斗的人民。我思索着这一切,面对着寂静的大地,有一种神圣的、庄严的感情在我心中升起车亮着小灯在大路上行驶,可以隐约地看见公路两旁的残破的房屋和废墟。不久,车转入一片山丛中,路边一片白色,不知道是积雪还是夜霜。晨四时,车停在一座小村落前。我们帮助司机同志将车隐蔽好,去敲开一间草屋的门,被惊醒的主人和我们的翻译交谈了几句简短的话后,点亮了油灯。油灯的微光照着他的多皱纹的、浮着亲切的微笑的脸,同时,我看见了睡在炕上的另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主人热烈地招待着我们,安排我们在另一间房的炕上睡下。

非常疲乏,虽然睡在热炕上不大习惯,虽然这是进入朝鲜的第一个晚上因而有些兴奋,但还是很快地就睡熟了。四月九日

十一点钟醒来。门外,是在金色的阳光下的静静的田野,可以看见少数的白衣人正在他们的土地上耕耘。我们的主人正在屋前一棵大树的浓荫下面敲打着什么。后来,我知道他是在利用被击落下来的敌机的残骸在改做着水桶之类的用具。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亲切的微笑又在他的有着深深的皱纹的脸上浮现了出来。他的妻子在厨房里烧饭,他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儿用头顶
着一大桶水从外面的井边走来。她那样小,却顶着那样一大桶水,那样子是很有趣的。但我却在这个勤劳的小女孩的面前感到了一种严肃。

简单的吃了午饭后,和主人谈天。知道他姓全。在“八一五”解放前,他是一个佃农。

土地改革时他分到了两垧田。他的大的男孩在半年前参加了人民军。他自己在村人民委员会也担任了一点工作。当我问到他解放前的生活情况的时候,他的脸色是沉重的,谈了一点他们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面所遭受的痛苦。他的话很简单,显然的,老人不愿意回忆那些阴暗的岁月。他也承认目前的生活也还是很艰难。“打走了美国鬼子就好了”,翻译转达他的意思。

我们的谈天一直都是经过翻译的。后来,当我问到他对志愿军的观感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中国话:“中国人民志愿军,顶好!”他又露出了那种亲切的微笑,并且用诚恳的眼光长久地看着我。

和同伴们到田野中去走了一下。虽然是白天,偶尔还可以看见我们的大卡车在公路上驶过。遇见了一支打着红旗和朝鲜国旗的行列,行列中走着的都是穿着朝鲜便服的青年们,他们胸前都挂着红花。显然的,他们是去参加人民军的。我们不自觉地鼓掌,他们也鼓掌来回答我们,并唱着《金日成将军之歌》。

五点半钟,太阳还高,我们的车就出发了。在村口,有七八个朝鲜儿童站在那里,当我们的车开过的时候,他们挥舞着小旗,用清脆的声音喊:“中国人民志愿军曼(万)岁!毛泽东曼(万)岁!”为了欢送我们,孩子们大概已经在那里等得很久了。孩子们的诚恳是令人非常感动的。我们也高喊着口号回答他们。当我们的车走得很远以后,还看见他们站在原地,向我们舞着小旗,挥着小手车在大风沙中急驶,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山。天黑下来了。月牙的淡淡的微光照耀着峰峦和深谷。我们的车开亮了灯走,因为在这样险峻的山路上,摸黑是很危险的。有时候,突然一声枪响,车很快地就停住,灯也同时熄了。因为枪声是有敌机的警告。在寂静中,可以听见飞机在我们头上盘旋的声音。

十二时半,到达宁边。在夜色中,只看见一些残破的楼房和瓦砾废墟。我们去借宿的那一家,房内还有着电灯。主人和他的妻子在朦胧中醒来,灯光照着他们疲乏的脸。另外还有两个小孩在炕上酣睡。主人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就以非常热诚的态度招待我们,并且用中国话说:“辛苦,辛苦。”女主人坐在炕上,露着善良的笑容,我们请翻译转达我们深夜打扰了他们的歉意。主人大不以为然地摇头,他不愿借助于翻译,而在一张小纸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来答复我们:“朝鲜人民和中国志愿军亲切!”

四月十日

七时醒来,和房主人谈了谈。他姓刘,担任这里一个规模不大的精工厂的厂长。他的妻子在民主妇女同盟做班长。他告诉我,敌人曾经两次来到这里,这座小城原来有两千多户人家,现在只剩一半了。青年被杀掉的有八百多人,有大批的妇女被强奸。老百姓的粮食和较好的东西大都被抢走或烧毁了。

我到街上去走了一下。小城残破,一半以上的房屋被毁了。在残剩的矮屋中,偶尔还可以看到几家店铺,卖着板栗、烟丝一类的简单的东西。这里居民所需用的粮食和油盐都是配给的。

除了人民军外,看不到穿便服的青年们。妇女儿童很多,妇女们在小
溪边洗衣,或是在从事着别的劳作。儿童们在废墟上游戏,当发现了我们的时候,他们就奔了过来,围住我们,用朝鲜话向我们说着什么,因我们不懂而嬉笑着。最后,用相当准确的中国话唱着《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今天一连发出了好几次空袭警报。但人们都不以为意,照样地走路、工作。朝鲜人民,在灾难中,是显露出来了那种惊人的力量。他们坚强地生活在他们故国的废墟上,走过他们亲人的坟场,工作并且战斗。

下午六时离开宁边,我们向主人告辞。当我们出门和上车以后,一直都有小孩子围绕着我们,笑着摇手、唱歌。

车又是在大风沙和山丛中急行。过界川,这个在公路边的城市全部被炸光了。看不见一间完整的房屋和一个居民。

天黑以后,看见远处有好几处火光,敌人又在进行着破坏和屠杀。我们的车子从一间燃烧着的房屋边冲过,有一堆人正在那里救火,人群中,有一个妇人张开双臂在呼唤着什么,我想,她大概是受难者中的一个吧。熊熊的火焰所映照着的,她的有着汗珠和泪珠的悲愤的脸,她的张开双臂呼唤的姿态,虽然一闪就过去了,但留给了我以非常深刻的印象。

十点多钟,在警报的枪声中我们的车熄灯停住了。几乎是同时,四颗照明弹挂在我们的右上方。我们的车是裸露在明亮的照明弹的光亮下面,离我们很近的飞机的隆隆声也听到了。司机同志阻止了我们跳车的行动,将车迅速地向前冲去,在路旁一间茅屋的阴影下面停住了。我们从车上跳下,分散匍匐在附近的草沟中。隆隆的机声还在震响,我抬头,看见了在我们头顶上掠过的敌机的暗影,它徒然地搜寻着。五六分钟后,照明弹先后灭了。我们上车时,司机同志问:“人不缺吧?”我们答复他后,他说:“对,走吧,开灯干!”我们的车又打亮了灯,轻快地在公路上行驶。

晨二时半,在一个村落前停住车。司机同志告诉我们,这是模范村,这里每一家都有一个以上的劳动党党员。四月十七日

在××已经工作了五六天了。今天,我被分配到附近的一个野战医院去慰问伤病员。

下午六点半钟出发。大月亮。我们同行的有六位同志,其中一位是向导。踏着月光下山,进入到一个大的峡谷中。残破的村庄,大的林丛都已沉睡。峰峦的巨大的黑影沉重的压着地面。小路两旁都是高高的白杨树,上面流走着轻微的风声。月光斜照着这个寂静的巨大的峡谷。没有人会在这里记起美丽的牧歌。峰峦的背后,衬映着红色的火光,它提醒着我们,这里是受难的朝鲜和战斗的朝鲜。

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一个战士——大概是通讯员,骑着一匹白马越过我们前去。当他从我们身边擦过的时候,他回头,向我们挥一挥手。白马飞驰,月光照着白马和它的骑者,渐渐远去了。

经过了一个大的沙滩,就穿出了峡谷。已到达了××火车站。时间已将近十点钟了。这座车站,曾经一再遭受过敌机的轰炸。几天以前,在它的周围还有过一场大火。而在此刻,车站仍站立在废墟间,并执行着任务。高高的搬运机的钢线上,在运送着大包的什么货物。

在地面上,有着一簇一簇的人群,有的人在肩负着沉重的大包缓缓前进。当我走近的时候,我看见她们全是朝鲜妇女,是在运送着从搬运机上卸下来的粮食。搬运机发出单调的吼声,而妇女们因紧张的工作而沉默着。
一位朝鲜妇女在路边休息。我走过去用双手提了一下她身边的那一大包粮食,那是如此沉重,使我要提起来感到有些困难。当我放下大包时,那位朝鲜妇女因我的吃力的姿态而露出了善良的笑容。

我们沿着铁路线旁边的公路继续前进着。这是一个小小的平原。公路上不断地有大卡车和大车来往着。公路两旁的田地中,人们藉着月光在播种、耕耘。

我们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发出雄壮的长鸣,划破寂静,在空中久久地震荡着。这声音在我们当然是很习惯的,但在朝鲜听到,这还是第一次。它使我们感到了极大的惊喜。我们不自禁地发出欢呼向铁道跑去。长长的列车轰响着,一个象征似的在朝鲜国土上前进。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经过一片很大的废墟。向导告诉我们,这里原来是一个大的工厂和工人宿舍。现在工厂已被破坏,宿舍被炸毁。那些工人大都参加人民军去了。那么,那些现在拿着枪的工人们,将来他们会在这片废墟上建立起他们新的工厂和新的宿舍来的!而现在,我们站在这一片蒙着月光的广大的废墟上面,不能不感到心情的沉重和悲愤。

午夜,到达了医务所。我们走进一间有电灯的小屋子。被唤醒的医务所的连指导员开始是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些夜半的来客。当向导和他简单的谈了几句话以后,他就温和地微笑着,紧紧地和我们握手,用低缓而诚恳的声音说:“好,好。早就巴望你们来了。”接着,他就喊醒了睡在炕上的另外几位同志。

无论我们怎样推辞,连指导员和另外几位同志还是坚决将他们睡的炕让给了我们。并为我们换了被褥。那些被褥洗得很干净,但还是可以看到大片淡淡的血的印痕。那么,这是我们的伤病员盖过的了。

四月十八日

上午和连指导员谈了一下医务所的情况。这个所的任务是接受前方下来的伤病员,转运回国去。他们有两位医生,十一位护士,十五位护理员(其中有八个是朝鲜女同志)。就目前的工作任务来说,人手是很不够的。由于辛劳,工作人员中已经有十二个病倒了。他们的医药和必需的用具也都非常缺乏。

连指导员年约四十岁,是农民型的干部,朴质而诚恳。在他的黝黑的脸上,经常有着温和的、亲切的微笑。他不大喜欢说话,回答问题的时候,也非常简短。“当然,困难是有的,”他微笑着说,“但也是可以克服的——抗美援朝嘛!”他加上一句说。

是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他举出了一些实际的例子:他们是怎样用罐头盒改做为便器,怎样剪开自己的衬衫蒸煮后改做为绷带。但他有意地没有说到那基本原因,就是:人们的高度的服务精神和牺牲精神。我各方面探问后,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睡眠一般不超过七小时,少的只有五小时。而工作却几乎是整天没有休息。至于他们的牺牲精神,我只想举出一个小例子:护理员王颖同志,半年前还是湖南一个女中的学生,平时算是比较胆小的,而有一回敌机对医务所的轰炸中,她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密集的机关枪的火网,冲进烈火中,抢救出了八个重伤员。

连指导员领我们到门外去看了一下。医务所的病室、办公室和医疗室,就是散布在这附近的民房。有一些轻伤的同志们散落地坐在他们各自的屋前晒太阳。护士和护理员们从这一个病室到那一个病室,肩挑着水桶,端着面 盆或别的用具,忙碌地来来去去,工作着。

当我们回到房间的时候,那里已经坐着好几位伤病员同志。他们是听说有“祖国来的人”特地来谈谈的。其中有一位是××师的营级参谋。当我们简单地说明了慰问团到朝鲜的意义后,因为病弱,也因为激动,他用低沉的、微微战抖的声音说:“我们非常感激祖国人民对我们的支援和关怀。”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只有更好地努力来报答这种支援和关怀。”

我们带着非常大的兴趣听他们说着他们的战斗生活和战斗故事。有一些情况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但由他们自己讲出来,那就依然是亲切而感人的。

我特别注意到一位姓刘的同志(我没有听清他的名字)。他是在汉江前线受伤的,是一个功臣。他讲话很多,但因为说的是道地的辽东话,所以很难听懂。好几次,他提出来:“同志,你们看,什么时候我们的飞机能够出动呵?”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做了一个鬼脸,说:“他妈的,我看我赶不上五次战役了。”夜间,医务所的几位负责同志、功臣、伤病员代表,和我们在一道开了一个座谈会。地点就在我们住的那间小屋里,二十多个人把两间相通的小房挤得满满的。有一些人就不得不坐在院子里。因为怕空袭,房子的门窗都是用防空布遮得严严的,炕烧得极热,房内闷得难受。但会始终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我们两位同志介绍了国内一般抗美援朝运动开展的情况和生产建设的情况。他们一直用几乎是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说话的人,常常发出满意的惊叹声和鼓掌声。

医务所的几位功臣、伤病员代表和一位朝鲜女护理员都说了话。散会前,我们分送了带来的一点简单的礼物和纪念章。他们所表示的喜悦和感激是远超过了那些礼物的份量,而他们尤其欢喜那个纪念章,我想,那该是因为纪念章上有着毛主席的像的原故。

四月十九日

早晨落着细雨。医务所的同志领着我们去看伤病员。当我们走进第一间病室的时候,看见金贞子同志正在将两束花插到当作花瓶用的罐头盒中去。她起身,向我们微笑。我看着放在炕上的那两束花:一束杏花和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在这间简陋、低矮的小屋里,在我们的受伤的战士的身边,看见这两束美丽的花,我是异常感动的。

室内有着浓厚的药的气息和血腥的气息。炕上的五位重伤员同志都在熟睡。我们严肃、静默地站着,看着这几位同志:他们有的是被燃烧弹烧伤的,浑身扎着浸着血的绷带,有的残缺了四肢,有的胸部负伤。我们长久严肃、静默地站在门前。我的情绪逐渐激动。一种强烈的对敌人的仇恨和一种强烈的奔赴战斗的欲望同时在我的心中激荡着一位靠近门边的伤员同志突然醒来。他凝视着我们。当他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后,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们阻止了他。他气喘着说:“同志,对对不起啊,同志!”他的苍白的、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没有答复我们对他的伤势的询问。他说:“辛苦了吧,同志。”他问“祖国人民好吧?”他问:“毛主席好吧?”我们回答了他。他的苍白的脸上笑着,不断地微微点动着头。我有了眼泪。

我们走遍了所有的病室。面对着这些为了人民,为了祖国,为了崇高的信念,流了血,作了最大的奉献的我们的最可爱的人,这些质朴、英勇的战士,我是用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才按压住自己的激动,而在他们面前保持平静的态度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以充满热情的语调说着“祖国”。听了他 们的话,你就能够更深刻的感觉到,什么是祖国,什么是祖国爱。

在病室里,也就看到了那些护士和护理员工作的情形。他们有的在那里换药,有的在替伤员洗脸,有的在为伤员换着衣服。而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样一个场面:一个伤员背部受伤,吃饭的时候需要依靠才能坐住,因为伤处是在背部,又不能靠墙,于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护理员,就站在他背后,用双手扶住伤员的双肩。她做这个工作显然是很吃力的,脸都挣红了,而她一面还在微笑着安慰那个觉得很不安的伤员同志:“你吃你的饭吧,我连这一点气力都没有吗?真是!”

下午,和两位朝鲜女同志谈了一下。这是很不好的,就是说,要她们丢开繁忙的工作来和我们谈话是很不好的。但我们又实在无法按捺住和她们谈一谈的迫切愿望。在这个医务所里,负责同志和伤员同志都用非常热爱和敬佩的口吻说起在这里工作的朝鲜女同志。伤员还联名要求为她们记功。她们一共是八位,在这里担任护理员的工作。她们的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因为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工作,现在有五个人病倒了。其中有一位,没有肯接受别人的劝告,因为工作的需要,今天还是带病工作着。那就是现在坐在我们面前的黄永子同志。她的脸色是很不好的。另外一位同志是分队长金贞子。

金贞子和黄永子两人的经历大致是相同的。她们的家都在汉城。同在一家纺织厂做工,先后加入了劳动党,从事着地下工作。两人都被捕过,在监狱中受尽了各种毒刑。但敌人不能从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工口中得到什么。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她们被释放了。依然继续从事着地下工作,迎接了汉城第一次的解放。当美军在仁川登陆后,她们参加了女性游击队,除了队长是男同志外,其他一百五十个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工。她们穿便衣,在敌人占领区内进行各种方式的战斗。“我们开始都是不会放枪的,”答复我们的询问时,金贞子同志有些羞涩地微笑着。“为了锻炼我们,男游击队抓到了几个特务,送来要我们枪毙。大家都有些害怕,谁也不敢动手。后来,我们枪也会放了,勇气也大了。”

“她的枪就打得很好呢!”黄永子同志指着金贞子说。金贞子又羞涩地笑了一下。

女性游击队因为某种原因解散了,她们两人又一同加入了红十字会,由于她们的要求,她们被分发到这里来工作。“现在,你们的家呢?”一位同志问。

“我们不知道家的消息,”金贞子同志说。“现在,这里也就是我们的家。”她又加上一句。

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大家都沉默着。我不知道别的同志们有着怎样的心情。对于坐在面前的,曾经是工人、战士,而看上去像是中学生的女护理员,我有着极大的敬意。而我觉得,我不必将这种敬意用言语表达出来。在真正的同志之间,有时静默是能够传达出更丰满的感情的。

最后,我问:“你们现在觉得有些什么困难呢?”我的意思是说,在这里,周围全是异国的同志,她们应该有一些生活上的困难需要解决或是照顾的。

金贞子沉思了一下才开口。她说:“我们共同感到的最大的困难是:没有学会说中国话。这就很难做好照料伤员的工作。伤员们向我们提出什么需要,我们听不懂。这使我们感到很痛苦。为了不让伤员疑心我们是不肯好好照料他们,我们就整天微笑着。”
在她们,困难的不是她们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不,在这一方面,完全没有什么是值得考虑的。重要的是工作,一切是为了工作。“我们就整天微笑着。”在这一句朴素的话里面,是表现了多么崇高的服务精神和多么诚恳的服务态度。

因为怕下雨晚间不好走,在下午三点钟,我们就准备动身回去。连指导员,其他的几位工作同志,金贞子同志,都送了我们很长一段路。经过病室时,伤员们纷纷向我们招手。四月二十五日

我们已经在出发到前线的途中走了三夜了。今天黎明时,到达××后勤部。这里已经迫近前线,白天停留在屋中是很危险的,而且,事实上,在这里也简直看不到什么房屋。后勤部的同志领我们走进一个极深的山沟中休息。同志们分散各自找隐蔽的地方。在紧密的林丛中,有着许多铺着稻草的小坑洞。我钻进一个用松树掩盖的小坑洞躺下,看看表,已经六点钟。听着松涛,很快就入睡了。

在朦胧中被唤醒,才只睡了一点多钟。后勤部的同志送了早饭来,是大饼和用罐头牛肉做成的汤。吃完后,和两位同志在山上山下跑了一阵。只看见了一两栋孤立的草房。这一带的老百姓大都是住在小洞中,我们去看了一家,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陪伴着一个病弱的老人。老人躺在狭小、潮湿的洞中,小女孩在洞口架着柴枝烧着什么黑色的杂粮。翻译不在身边,无法进行谈话,我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女孩专心专意地眯着眼睛低头吹火。她抬头,发现了我们,并没有表现一点惊异的脸色,继续吹火。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污黑的脸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毛泽东,毛泽东!”她轻轻地喊。我走了过去,取出了我随身带着的一包干粮放在她的手中。她先是惊异地看着我,接着微笑,用力地摇头,将干粮还给了我,同时说着我不懂的话。她端起煮好的食物走进洞去了。我听见了小女孩低声地对老人笑着说话的声音。我站着,犹豫了一下,将干粮放在地上,就和同伴们走开了。六时集合。我们的带队同志宣布,前线已于本月二十二号打响,我们

已包围敌人一个团和三个营,并缴获了大批汽车、坦克和大炮,并宣布,我们要去慰问的那个部队,大概已经前进了,我们马上出发,追上去!

那么,我们赶上第五次战役了,这正是我们所渴望的。我们将与我们伟大的战士们一道生活,并一道进军。在兴奋的心情中匆忙地吃完了晚饭。八点钟整,车出发了。沿路都看见火烧的山和火烧的城镇。大片大片的红光燃烧着沉重的黑夜,有时可以嗅到焦糊的气息。敌机的飞行也比我们过去行军时频繁。公路两旁都是高大、紧密的树林,车停下时,可以听见林内布谷鸟的呼唤声。

在伊川与平原的中间,有一个三四十里长的高原,那里是敌人的空中封锁线。我们看见有九颗照明弹分散地挂在前面的公路上。我们的车停住了,听得到飞机盘旋的声音。司机同志走下车来,他向前面张望了一下,低声地说了句什么,接着,就用坚定的语调对我们说:“同志们,挂灯了,镇定一点就没事!”他重新爬进了车厢。当离我们较近的三颗照明弹刚刚先后熄灭时,我们的车子迅速地冲出去。前面在照明弹下面的公路异常明亮。我们的车子飞驰。听到了机枪的声音。我们的车子飞驰。在紧张的心情中,我突然想起了司机同志们常常爱用的那句术语:“借光!借光!”

夜半三时,车拐出公路,开进一个山沟中,道路狭小而崎岖,车跳跃、颠簸着,进入到一座广场,这应该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带队的同志跳下车
去办交涉去了。半小时后回来,他说,军部已经迁移了,但离这里并不远,留在这里的只有少数人员。我们就将装慰问品的木箱从车上卸下。现在要将木箱搬走是不可能的,而如果就散放在地面上,白天就一定会成为敌机轰炸的目标。于是我们匍匐着或是跪在地上,因为没有工具,用双手挖掘着溪沟边和山脚下的松泥和乱草,将那些木箱掩埋隐蔽好了。大家坐在地上等向导来领我们前进。在祖国,应该是温暖的春夜,这里却还是这样的寒冷。

头上是繁星的天空。寂静中可以听见隐约的隆隆的大炮声。飞机的声音也不时可以听到。

四点多钟,向导来了,领我们上路,穿出峡沟走上公路时,天已黎明。有敌机正在我们头顶上。突然,一个巨大的火球射向天空,一片耀目的红光,接着是一声震耳的巨响。我们怔了一下,即刻就明白了这是我们的高射炮在发炮。敌机很快就窜走了。

愈走天愈亮了。

四月二十六日

上午七点多钟到达××军部,那是在靠近一座山脚下面的散落的几间民房中。听说首长们昨天深夜才睡,此刻还正在休息。当我们的介绍信递进去后,我们马上被接待到屋中。和几位首长谈了一些国内的情况,他们向我们说了一些最近战局发展的情势。他们今天晚上又要继续向前进,追击敌人。我们决定分到两个师部去工作。谈话一直进行得很愉快,大家随便地坐在热炕上,小房内弥漫着烟雾,常常爆发出笑声。好几次飞机从我们的上空飞过,但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只是有时候什么人随便地向窗外的天空看一眼而已。

下午躺着休息了一下。五时许,军部的同志准备出发了。我才发觉,在这附近看去完全是荒凉的、不见人影的破房中、山坡上,都驻扎着我们的战士。现在,他们从各个角落中涌现了出来,肩挑着、背负着各种用具、弹药、武器,有的牵着马,一齐汇合到大路上,向前行进着。人群中,偶而有低低的谈话声,歌唱声,一般的说,是严肃地、沉默地、坚定地,向前行进着。我们夹在他们中间走了一节路。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和军队一道行动,而且,又是和他们——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尊敬和欢呼的最可爱的人,英勇的志愿军。我是和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走在他们中间,向着敌人的方向挺进。我很难恰当地说出我的欢欣的、骄傲的心情。

走出山沟,到达公路后,我和全国劳动模范李德心同志坐上了一辆小吉普车。我们两人被分派到××师去工作。

吉普车在公路上急驰着。在暮色中,还可以看清四周的景物。公路附近全是瓦砾场。田地荒芜着,上面散落着许多敲打坏的敌人的汽车、坦克、大炮的残骸和繁密的巨大的弹坑。

除了偶尔看到几个我们的志愿担架队员外,看不见一个人影。司机同志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四天前的战场。我在庄严的心情中环顾四周的一切,设想我们的战士们是怎样在这里打败敌人,并踏着敌人的死尸前进。

黑夜覆盖大地。我们的车停在一个岔口上,司机同志告诉我们应该下车了。我们站在黑暗中正感到茫然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们的名字。两个人影走近我们,原来他们是××师派来接我们的两位同志。夜间看不清他们的脸,而他们紧握着我们的手是热烈的。他们抢着把我和李德心背着的两个小包接了过去。我们一道在黑夜的小路上摸索着行进。他们说,他们的师部今天从四十里外进驻到这附近的一个地方,而他们是一出发就和师部分手,抄
小路特意赶来迎接我们的。这一带,他们曾经在战争中往返过几次,所以已经很熟悉了。

听到了江流声。我们已到达了北汉江。走到一座桥边,才发觉桥当中有一大段已被破坏了。江面并不宽,但不知深浅,所以不敢涉水。而一时又不知道别的道路,我们只好找了两根很长的竹竿架在桥上,摇摇晃晃地从竹竿上爬了过去。越过河滩,就一直是山路。走得满身大汗。到半山腰,知道队伍也已到达了。今夜就在这儿宿营,战士们正在找寻住宿的地方。

我和李德心和政治部宣教科的几位同志一道被安排到一间草屋中。简单地与他们谈了一些情况,喝了两杯开水,就睡了。

四月二十七日

天还朦朦亮,那几位同志就起身了,我们也挣扎着爬了起来。有敌机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我走到屋檐下站了一会。我们住的屋子是孤立在一座山脊上,环绕着我们的都是高山。

遍山撒满了一些白纸,拾了两张来看,才知道是敌人无耻的宣传品。山上的树木都烧毁了,留下东一块西一块的黑色的焦痕。工事、掩蔽体和巨大的弹坑到处都有。显然的,这里也是几天前的战场。

落起了细雨。坐在房内和宣教科的几位同志交谈。他们拿出了一些他们编印的报纸给我们看。都是八开油印的,生动地记述着战士们在每一次战斗中的英勇的事迹。他们的记者深入到连队中,与战士们一同生活、作战,而报纸印出后,在有战斗时,就一直送达到火线上,所以对于战士是有着极大的鼓舞作用的。报纸上面,也还刊登着一些在收音机里收听来的祖国的消息,和战士们自己创作的快板、诗歌之类的文艺作品。这一张小小的油印报,记者们亲身参与战斗将稿件写回来,而另外的同志往往是利用两次行军之间的短暂时间来编印它,然后又分散出去因而这些报纸不仅是战斗的记录,而且它本身就是战斗的结晶品。

这几位同志都是知识分子。看上去,身体都很弱。但他们是热情、质朴而单纯的。我想,他们也都是通过各种不同的道路,奔赴到这伟大的队伍中来的,经过激烈的战斗的考验而成为坚强和勇敢的人了。

政治部×主任走进我们的小屋中来了。亲切地与我们交谈,并布置了我们的工作,我们得到了允许今夜就下到一个团里面去。

然后,他领着我们到另一处的一间房屋中去,见到了师长和政委。政委在忙着打电话,师长在墙边看一幅极大的军用地图。从政委的电话中,知道我们在西线又已取得了大的胜利。

因为在落着雨,所以提前吃了晚饭,四点半钟我们就和师部一同出发了。×主任坚持要将他的一根木棍给我用。

和师长、政委、×主任一道在雨中走着,我们的前面和后面,都是长长的行列。走过我们昨夜来的那一条小路,发现已有七八处做了地雷的记号,有几处的地雷已挖了起来,幸好昨夜我们没有踏上。

沿着一座大山的山腰前进,路极泥泞,我手中的那根木棍对我有了极大的帮助。在山脚下,就是北汉江。师长指给我看,说桦川就在那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在暮色和镑镑的细雨中,我看见了在江的那边的一座全部毁灭的城。

从便桥上越过了北汉江。天黑了,一直落着雨。行列静默着前进。人们也必须一个紧跟着一个,因为一尺以外就无法见人。寂静中只有雨声,江 流声和远远的炮声。

到了一个小村庄,师部继续前进,我们——李德心、师部陪伴我们的宣教科夏副科长和我,三人坐在一片屋檐的下面。我们是在等候约好在这里碰面的×××团。

满身是雨和汗。坐了一会,又冷起来了,大地黑暗,看不见一点灯光,我们三个人互相靠着坐。在这个黑夜,正有无数的我们的战士在向着前面挺进。

四月二十八——二十九日今晨一点钟才睡下。四点半钟就醒来了。×××团的政治处陈主任正在屋角打电话,通知各营各连的功臣代表来和我们开座谈会。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惊醒了我们。屋内没有点灯。纸窗上,亮着黎明的微光。门外有淅沥的雨声。我是非常疲乏,但恐怕躺在这里会妨碍他的工作,就起来了。

原来是预定正午开会的,接到了师部的电话,因为天雨,要团部准备在正午出发,我们的会就提早到九点钟开了。屋外落雨,屋内又坐不下,开会的地点就是在院子四周的屋檐下面。出席的功臣和代表有八十多人。陈主任讲完话后,由我和李德心报告了国内各方面的情况。接着,就是功臣们讲话。他们几乎是争着发言,一个人刚讲完,第二个人又站了起来。

这些英雄们,曾经在战斗中,在艰难和危急的情况下面,以他们对祖国的无限忠诚和对于理想的坚定的信念,创造了奇迹,得到了胜利。现在,他们是在激动的情绪中,用质朴的、诚恳的话,说着对祖国人民的感激,并说出豪壮的誓言。一个战士说:“美国鬼子再猖狂,蒋介石就是他的榜样,朝鲜就是他的坟墓!”一个战士说:“我们要为祖国争光,为毛主席争光,功上加功!”而所有的战士说到最后都是以这同样的两句话结束:“我们向祖国和祖国的人民宣誓,不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决不回国!”我站在他们面前,意识到我是祖国人民的代表,意识到他们的话所包含伟大的意义,因而,感觉到一种神圣的、庄严的力量。

最后,我为一位功臣代表佩戴纪念章。他从屋檐下走出,将身上穿着的那件美军短大衣脱下,扔给了别的同志,站在雨中,我走近他。我听到了他的迫促的呼吸。人们静默着,注视着我们。我的手颤抖,好久不能将纪念章挂好。我与他紧紧地握手,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高呼着:“毛主席万岁,祖国万岁!”我看见了他眼中放射出幸福的光。

正午,雨住了,有着隐约的阳光。出发的时间因而又有了变动。我们就到驻扎离团部最近的一营去。在半途,意外地看到了一位朝鲜老头和一位老妇人,看样子,他们是夫妇,两人身上溅满了泥土,慢慢地走着。来到一片废墟上,停住了。他们相互低语,呈露着悲痛的脸色。不一会,那老头先走了,老妇人在废墟上坐下。她喃喃独语,后来,就发出了干燥的哭声,似乎是在诅咒着

到一营,见到了营的负责同志。今天上午我为他佩戴纪念章的功臣也在那里,他的名字是赵春,原来是三连的连长,现在刚调为营参谋长。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地热烈握手。他领着我去各连走了一趟。战士们分散地住在这附近的民房中,有的在编织着草鞋,有的在抄写或阅读着什么,有的在开着小组会。当看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就即刻停止了活动,露出亲切的微笑站了起来

黄昏,营教导员邀我为全营作报告。全体战士们坐在广场上,后面站
着的是马队。当我报告的中途,好几次爆发出雄壮的口号声。我说着祖国人民对他们的敬爱!战士们喊:“我们感谢祖国人民对我们的关怀!”我说着祖国人民对他们忍受困难、克服困难的精神是如何敬佩,战士们喊:“我们不怕苦!我们不怕难!吃苦是光荣!克服困难就是胜利!”

会刚开完,就接到了准备行动的命令。夜九点钟,出发了。因为是大队行动,天又黑,走得很慢。十一点半钟,开始爬一座高山。我们在一条险峻、曲折的山道上行进着,有瀑布的喧哗声。四面都是高大的森林。夜两点多钟,到了山顶,浑身大汗。坐下来休息,在人群中有优美的口琴声,有低低的歌声和笑声。一位同志告诉我,说我们此刻正在三八线上。我站在一块大石上,环顾四周。下弦月升了起来,照着森林和峰峦。我想着,我们现在所站立着的地方,曾经是幸福和痛苦、自由和奴役的分界线。

继续行进。下山的途中,到处都看得见工事、炮弹坑和被打断的树木。

四点钟到山脚。

连夜都没有睡好,又走了一夜路,我困极了,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勉强睁眼,在朦胧中,看见山坡上到处都是人影。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乱石。战士们一个一个越过我们前进。我尽力振作起来,和两位同行的同志一道,跑着追上去。天渐亮,精神比较好。穿出山沟,我们到达了南朝鲜。这里战争的痕迹是更明显,可以看见成堆的炮弹筒和未用过的炮弹,坦克和汽车的残骸比过去所看见的更多。敌人是前天刚从这里撤退的。

天已经完全明亮了。我们找了地方宿营。一坐下,反而一点也不瞌睡了。阳光辉煌。我抽着烟,战士们忙着洗脸,煮饭。有几架飞机在头上飞过,战士们继续着自己的活动。当我们坐在大树下面吃饭的时候,有两架敌机在我们四周盘旋,一个战士抬起头望了一下,说:“妈的,你也想下来吃两颗黄豆么?”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躲一躲,一个战士说:“飞机尽装模作样的吓唬人,其实没什么!”

找了一个小防空洞睡了一觉。下午,到各连去采访了一些战斗英雄的事迹。当我们刚准备动身回师部的时候,有一位战士赶了来,他大声喊:“同志,来来来,领你们去看一件事。”他的严肃而愤怒的态度使我惊异,而当我进一步地问他的时候,他只是说:“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被带进一间小屋中。那里已围着一群战士。我们进去,人们闪开。我看见,在炕上,躺着一个头发蓬乱身上赤裸的妇人的尸体,双手被缚,下身有大片的血渍。女人的头向里面歪着。我低下身去,看到了她脸上干涸的泪痕和下唇上留着的深刻的齿印。我感到我的周身冰凉。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久久不能说出一句话。敌人的无耻的暴行,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当我面对这个被侮辱的妇人的尸体,我却经验了少有的激动。人们静默着。有一位战士走前一步,手指着尸体,用低沉的声音说:“同志们,这也是我们的姊妹要复仇;要复仇的!”

战士们忙着对尸体进行安排,我们向他们告别到师部去。一路上,那个妇人的尸体都在我的面前摇晃着。是的,要复仇的,不是用挽歌,我们要用更顽强的战斗来哀悼你。死者呵,安息!

五月二日——三日

今夜我们又要到另一个团去进行慰问工作。这一个团是正在火线上。师部派了一个联络员(翻译)、一位马案同志和两匹马送我们。夜间十点钟,我们上路了。一想着我们要去的地点是在火线上,我就有着狂热的激动。因
为只有两匹马,我和李德心就也不愿意骑,与联络员边走边谈。他们也不认识路。但是,已与那个团约好,过昭阳江后,就有人来接我们。

在我们的正前面的天空上,有着五六条敌人的探照灯的白光,分散作扇形辐射过来。我们迎着白光的方向进行。到了昭阳江边,找不到过渡的地方。没有桥。我们找了一根竹竿沿着江边探寻河水较浅的地点。江流湍急而深,无法涉水过去。

我们感到非常焦急,疑心是走错了路,这附近不可能找到问路的人,而如果我们不能早一点赶过江去,那么,就将与在江的彼岸等着接我们的人错过。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看到在沙滩的那一头蠕动着一长排黑影。李德心跳上马赶上去了,一问,知道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团到师部领粮回去的同志。那么,这是最好的向导了。我们与师部送我们的两位同志分了手。

随着领粮的同志们一道走到一处河水较浅的地方,脱下了衣裤,开始涉水。江底很多圆石子,极滑而又刺脚。一步一步探摸着,几次跄踉着险些跌倒。河水冰凉,流得很急。我突然想着,在那些落雪的冬夜,我们的战士们是怎样的在冻冰的河水中前进,追击着敌人。敌人探照灯的白光反映在河中,我们就藉着这光探路,只有五六十米的江面,我们走了四十分钟。

过江去,已经是午夜两点钟了。没有看到来接我们的同志。我们跟随着领粮的同志们上路。这一路全是平地。为了要在黎明前到达目的地,我们走得很快。晨四点钟,天已微明。

看到从一片竹林中,走出了一个顶着一桶水的朝鲜妇女,她的白衣在绿色中无声地移动着。

我转过头去,看见在另一面一间孤立的茅屋中有着红光,一个老人正在炉灶前生火。听到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望我们。红光映着他的头发。在迫近最前线的地方,这个妇人和这个老人,在曙色中静静地在劳动,这景象我将永远记得。

又开始爬山了。领粮的同志告诉我们,已到了目的地。我们听见了飞机的声音和机枪的声音。一拐弯,看见在对面山头上,挂着六颗照明弹。天已明亮,但挂着照明弹。领粮的同志告诉我们:那座山头就是我们的阵地。敌人的飞机现在来骚扰我们,因为他们估计黎明时是我们的战士换防的时间。

奇怪的是,在这里——最前线,还有着一些完整的屋子。而且每一间屋子的门前都有人影晃动着,那都是我们的同志,他们大概刚刚起身。我们被领进一间小屋,见到了政治处的亚主任。他告诉我们,昨夜他们派了一位同志和两匹马去迎接我们。等了好久没有接到,就先回来了。他即刻为我们准备了早饭。当我们谈话和吃饭的时候,敌机的响声是那样迫近,似乎就正在我们的屋顶上,机枪的声音不断地响着,还夹着平射炮的声音。而在我们的窗前,一位战士在磨着石磨,他是那样全心全意地在工作着。

吃完早饭,我们被送到一个小防空洞去睡觉。飞机的声音已停止,突然显得这样地宁静。一躺下,就睡熟了。

被惊醒过来,飞机和机枪的声音之外,又加上了大炮的轰击声。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再也无法入睡,就走出洞去看看。在离我们约两百码的对面山坡上,冒起一排一排大炮的白烟和火光。三架敌机围着山头盘旋扫射。我们的战士就在那里坚守着他们的阵地。离我们五六里远的对面另一座山头上,是敌人。战斗正在壮烈地进行。
我忽然发觉,在另一个防空洞口的大树下面,坐着五六个年轻的男女同志,他们大概是文工队的队员,在那里弹奏着各种乐器,演奏着一支什么曲子,女同志们还低声地合唱着。

在开始,我感到惊异,我觉得,在大炮、机枪的轰响声下面,他们的音乐是不调和的。但即刻我就感到是我错了。在战斗的生活中,人们不可能选择时间和地点。而且,他们的从容和镇定,就正是战斗的乐观主义的表现。亚主任陪着团政委来了。我们在洞中谈着怎样展开我们慰问工作的问题。政委说:“你们亲自到这里来了,这就好。祖国来的人在火线上,你们

就是不进行任何工作,战士们也是很感激的。”但是我们还是谈定了两天的工作计划。主任和政委走后,我又小睡了一下。六点钟,我们出洞。今夜是预定有一个晚会的,我们走到作为政治处办公室的那间小屋时,政委正在那里等我们。他说:他们的团接受了新的任务,今晚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的阵地只留一个营守着。因而,晚会是不能举行了。

政委向在阵地上的那个营摇电话!接电话的是那边的教导员。

“你们那边的情况好么?”那边答复了什么,政委满意地点了点头。政委说,团接受上级的指示,今夜要向另外一个地方出发,原来是整个团担负的阵地,要他们用一个营的兵力坚守,并机动出击,消灭敌人。他说,这个任务是光荣而艰苦的,“你们有信心么?”接着,政委说:“那么,好,祝你们胜利!”

我问政委,营教导员的答复是什么。政委轻轻地笑了一下:“就是那句话,人在,阵地在!”

天黑了下来,大队开始行动。那一面是七八道探照灯的白光和闪动着的红色的炮光,我们要通过的那一面,是一长排照明弹:敌人企图封锁昭阳江。

大炮震响。大队静静地急行,经过春川的城边。十一时,抵达昭阳江。在江的另一头,照明弹还挂着。我们是特意绕到了这一面来。我原以为又会涉水过江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搭起了一座浮桥。一过江,就遇见了一长排大车的行列,那是运送弹药的。人声喧嚣,马鞭在空中挥舞,发出尖锐的长啸声。午夜,星光消失,吹起了大风。爬一座高山,山坡极陡。吃力地爬到了山顶。渴极了,用双手捧着泉水喝。大风吹着,夹着雨丝,接着就是哗哗的大雨。我的衣服即刻就湿透了。在一棵大树下面休息。乌黑的天空上,敌人的探照灯还亮着,山下远处,好几处浓烈的火光。大队又集合了,我们在雨中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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