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升了。是很好的团月。
紧一下辔头,我愿意就驻马在岭上,望一望十里外那几盏明晃晃的煤汽灯的灯火(老五团正在那里举行誓师晚会)。夜深了,大地像熟睡了的巨人,那几团火光,正像巨人胸膛里活活跳动的心脏。我也觉到我的心的跳动了。兴奋得很!
变敌人后方为前线,继续东进!
我在想那一幅悬在誓师台前又长、又宽、又遒劲博大的红字横额。它像用了雷霆一样的大嗓音在喊,呼唤着驻扎在村落里的队伍,当太阳还没落,就带着四野进军的歌声集了拢来。一个个战士都收拾得头紧脚紧,全套武装都披挂起来了:枪背在肩上,手榴弹插在胸前;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军用毯——那份多单薄的家当,黄色的,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胜利品——紧紧驮在自己的背上,作光荣的标记。就要出发的样子,轻机关枪、重机关枪、战炮,也都调出来了。那位有名的瞄准放射百发百中的“花机关连长”可就在这里边么?其实每个人都是在弹雨里洗浴过,都有千百个英勇的故事藏在心里的。
老百姓也跟着那样忙,有的还没吃完晚饭,端着小米饭碗就出来了。老头、小娃、妇女。——好邻居,好弟兄要走啊,都仿佛想用一番留恋的热情像送别家里人似的来看看他们。
有这么一幕,这北村南郊的一带麦田也应当引为光辉。
人到齐了。歌唱着。
“妈,那就是朱总司令,你看多好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扯着母亲的衣角偷偷地告诉的那句话。实在,旁边的人谁不小声嘁喳着说呢——带着惊羡和叹服,在台下涌起掌声、欢呼声而台上出现一个老兵的时候。那老兵稳稳地站着,双手握在胸前,为了内心的欢喜而蔼然地笑着。——那就是敌人听了发抖的朱德将军。
他是特别赶来给他亲手训练起来的队伍讲话的。
士兵们爱他。提起来都叫他“朱德”。老头子是平常一起打篮球的人啊,为什么要客气呢?真是,朱将军怕是最没有架子的平凡的伟人了。西安到灵宝的路上,我见他坐载重汽车,穿一身灰布军装和汽车司机挤在驾驶室里;华阴县岳镇的北关头上,同警卫员一块吃煮白薯,吃带芝麻的关东糖。从他毫无骄矜的谈吐,纯任自然的态度,谁知道他就是千百万人常常念道的人物呢。灵宝到渑池坐夜车,悄悄地走过,连站长都不晓得。
“因为战争关系,很久不见我们的总司令了!”
台上这样一句介绍的话还没说完,你听“欢迎我们的总司令!”台下已荡起潮水样欢呼的声音了!
“亲爱的同志们!”对士兵像对家人子弟,话说得那么亲切。“很久没有同你们讲话了,很想看看你们,和你们谈谈”但又一阵欢呼打断了他:“接受总司令给我们的指示!”“我们要大踏步地到前线去啊!”欢快兴奋的声音拥抱了他,他被卷在声浪的中心,被涌在声浪的顶巅,很久很久他才能再继续他的讲话。
将军的话该讲得很长吧?趁夜还没深我却先离开了。热情鼓荡着我,使
我兴奋、快乐,在迎着北风奔驰的马背上,我眼里洒下滚烫的泪了。我笑,我感动,我深深体会着士兵们狂热的感情!
月亮上升了,我愿意驻马岭头,再往远处眺望眺望。望那几团明晃晃的灯火,和灯火下黑黝黝的带着灯火样燃烧的心的人群。我也是带着留恋的心情的。想想今夜他们还聚在这里,听自己领导人的报告;明天,也许就是明天的黎明,他们就要翻过一重一重的高山,一条一条的长河和敌人的封锁线,绕到敌人的后方,绕到东海边,去与敌人作艰苦的搏斗。什么时候再在这里聚会呢?什么时候再听总司令的讲话呢?我知道总司令的嘱咐,总司令的笑貌,将是士兵们永远的记忆和骄傲;像小孩子小心握在手里的糖果一样,士兵们会将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一直到胜利的时候。
啊,晚会的节目快开始了吧?为慰劳战士们、欢送战士们,总部的火星剧团要演戏给他们看呢。剧团的一帮小同志,每个小小的灵魂,都肩负着一个大大的使命。他们要以跳舞的活泼,给战士们的生活,茁出两只翅膀,安上两条桨;他们要以精悍警策的剧情,给战士们忠贞坚定的意志,加一把锁,垒几重基石。他们给原就快乐的以更大的喜悦,给原就英武的以更高度的勇敢,给就因为这些,我愿与每个小小演员,作亲密的握手,留永远的记忆。
你看啊,他们将三个小孩垒一架飞机,另三个小孩做一个骑兵,海、陆、空三支军队联合起来,敌人跟着就垮了。——他们将扮演一出《死里求生》,描写一个顽固的乡下老头子,不听儿女的劝告,敌人来了还不逃走,反而听汉奸拨弄去欢迎“皇军”;结果女儿被奸杀了,自己被绑在柱子上给汉奸打死了。惹得敌人嬉笑:“支那人打支那人,大大的好!”被逼了去杀自己的父亲的老头的儿子,也因不听指使被敌人打伤了。直等游击队来,他才挣扎着把汉奸打死,而死里求生,参加队伍。
我眺望着,像眺望故乡;待拨转马头再继续我的归程时,我的心为惆怅而沉重了。——这时候我才觉到月亮是那么冷清。冬夜的雾霭弥漫在大地上,苍茫如一片汪洋。村落、丘陵、远山、近树,浮沉在雾气的海中;缥缥缈缈的人像在梦中游行。衣服潮了,马镫上的脚觉到了冰冷。山坳里会有饿狼溜过吧。天上不时有光——划过去的流星。人们都睡了,连一声犬吠都难得听到;若不是还有哒哒的马蹄声作伴,我真不知道我是一个鬼魂,还是一条生命。
夜,的确太静了。
马是一匹日本马,是战争中的俘虏。腿长,颈细,头小。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像它的故主带些趾高气扬的神气。慢,又颠簸,骑着真不舒服。是谁说来呢?“像一个大姑娘。”这马若是在日本,春天来姑娘们骑了看樱花,不该是骏马美人很值得艳羡的事么?不想,法西斯蒂的侵略战,带累得连畜生都被俘虏了。幸亏这样的俘虏多得很,不然,就是马也会感到异乡的寂寞呢。
想起了一个日本马夫和一只鹦鹉的故事。
故事是敌军工作部长告诉的。事情见武乡战争中缴获的敌人的日记。写日记的人名叫田野谆助。日本高等商业学校的毕业生。在国内曾当过公司职员。被征调出来当的是辎重兵的马夫。人还是爱好文学的呢——
如果是能飞的鸟,
或是能飞的东西,
快快越海到日本,
那里有妻在等待。
他思念家乡,在日记里曾留下过这样的诗句。关于鹦鹉,是他们部队开到武安的时候,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间的事。
“吃饭后到街上散步,”日记上这样写着。“到一家药铺,里边是空虚的。只有一只鹦鹉在那里叫。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鸟在笼子里跳着。”
“鹦鹉啊,”到这里,马夫记下他对鹦鹉讲的话。“昨天还是挨着你的主人,现在你主人是死了么?还是到哪里去了?任大风来摧残过的你的主人的家,现在肃然无声,只有你什么也不知道地跳动着。但是一会儿你也许要感到饥饿吧?——战争不但使人类痛苦,并且使你也为人类之痛苦而痛苦。
“鹦鹉啊,你不知道昨天的战事吧?——好吧,让我来养活你吧。”就这样他把鹦鹉带走了。
在另一篇日记里,这位田野谆助还写着:“以后我不说话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以后我只写下来。”说不定是一个厌战的多言的人。
田野谆助凑巧是一个马夫,我骑的这匹俘虏马是否就是他照管过的一匹呢?谁知道!扬州,日本兵在作为营妓的慰劳所里曾嫖到过自己的老婆,碰巧事原很多啊!
田野君的日记落在我们手里了,那是打扫战场从尸体上搜到的。被他所收养的鹦鹉呢?他的在日本等待着的妻子呢?老五团要开往山东去了,斩获怕不有更多的日记,更多的马么?
近午的月亮是皎洁的,纯净的。
在马上,我却觉到日本军阀的掌握下是一片黑暗。
一九四○年十一月改武安下站稿,杨家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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