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让我还像四十年前这样称呼你吧,虽然很多同志已经称你为“张老”了。我知道你跟小韦一样,是不甘心接受这种尊称的。小韦有趣地说:“称我为‘韦老’,闻之血充脑;不如叫‘老韦’,受之尚无愧。”他比我们小十几岁,这种心情我们是理解的。关于年龄,我们早就传诵过一种鼓舞人心的说法:“五十干劲大,六十刚刚好,七十不为稀,八十不算老。”参加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的时候,我也曾诌过一句:“人生八十是中年。”证之毛主席前无古人的壮语:“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不是刚好合适吗?这些都有“焕发青春”,“老当益壮”的深意。
我有一种固执的想法:认为革命事业是青春的事业,是永远跟朝气,新生,前进,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像雏燕,乳虎,新出土的箭笋,充满了蓬勃的生气。也像已经出站的火车,或者刚离跑道的飞机,向前,向上,前路广阔,一往无垠。我们队伍的男同志,即使年过六七十,也很少留胡须,自然地成了风气,看来很有道理。实在一沾暮气,颓唐,精神委靡,就跟革命背道而驰了。一般人的精神状态跟年龄有些关系,在革命队伍里它却绝不受年龄的限制。垂死的阶级,没落的社会,年纪轻轻也会暮气沉沉,诗有“颓废派”,小说和戏剧有“垮掉的一代”;新生的阶级,上升的社会,歌颂的则是太阳,海燕,疾风聚雨。你听过“将军歌唱队”的演出么?这个队名就振奋人心。我认识几个一般所谓古稀之年的同志,他们夏天游泳,冬天溜冰,有的还下场踢足球,听了真叫人鼓舞。可能你不相信。确实在一次座谈会上,座位离不远,我望着一位同志纳闷:“这个年轻人好面熟。”直到散会我还在看他。把他看楞了,走过来在我肩上猛拍一下,大声说:“不认识啦?我是——”蓦地一惊,忽然想起来,我冒出的一句话是:“你怎么这样年轻?”“就是不老嘛,年方七十。”彼此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活力。连围在旁边的同志们也同声欢乐地笑起来。
在新社会人们相处,几乎都是“忘年交”。也很少计较籍贯,地位,级别。最重的是共同的语言。
还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么?那是在瓦窑堡抗大一大队。你,小韦和我,分属三个支队,又来自不同省份。你是河南,由农民入伍;韦,浙江,店员;我,山东,教书匠。是抗战和革命的召唤,把我们聚集到延安。整个队伍不就是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吗?论身材,有的粗壮彪悍,有的瘦削俊秀;论性格,这个敦厚老练,那个聪颖精灵;但不知怎么,大家都那样合得来,称得上一见如故。记得组织上要我们管钱,为结算三人搞个通宵,第二天照样出早操,打野外。你当区队长,我当班长,履行任务,一丝不苟。原则问题上我们是毫不含糊的。遇事争得面红耳赤,走出会场却耽误不了有说有笑,漆黑的半夜里互相搀扶着走下大队部那几十蹬台阶。事情摆在桌面上,缺点错误自己说。没听说过谁给谁打“小报告”,因为一露马脚,拆穿了怎么再见?光明磊落的批评,却互相不留情面。重要的是与人为善。记得后来在蓝家坪,我参加杨的转正讨论,杨自我批评之后,同志们热烈发言,有的意见提得很尖锐;说他:“感情脆弱”,“缺乏斗争性”,“小资产阶级气质”听发言,仿佛转正是困难的,但话的结尾绝大多数却是“同意”,不过加一句:“一定要下决心克服缺点。”果然,表决的时候一致通过。杨的紧张表情立刻开朗了,两眼涌出了泪水,唇边是感激的微笑。一个自视清高,批评别
人常带尖刻的列席人,会后感慨地说:“不是讨论我的问题,我也受到了深刻的教育,这是真正同志的帮助。”老张,你参加过后半段二万五千里长征,像熔炉炼铁,烫水洗澡的这种场面,你经历过很多吧?是不是经一次锤炼,同志们的心就贴得更紧一些,彼此的了解就更深一层?有空,真应当大家摆摆。也还记得毛主席教导我们自我批评要思想准备克服、改正九十九种缺点和错误么?我们仿佛是一道在一次大会上听到的。
生活上,大家互相关心就不用说了。抗大结业,我要到前方去,那时你已经担任后勤工作,我向你辞行,你没有问我要到哪里,去干什么,因为那是组织决定的事;听到命令就打背包,早已成为自觉的纪律。向组织伸手或者讲价钱,那时是很少的。你单问我:“几大件都有了吧?”我说:“有一顶草帽。”你毫无迟疑地顺手从窑洞的墙上摘下挎包、水壶连同枕边的绑带一块儿递给我说:“我暂时在后方,用不着。”我说不出什么,只想到古时候“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算得什么慷慨?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豪放的意义也不大。因为季路考虑的是:“敝之而无憾”,李白希望的是“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们却是装备起来要准备跟拿枪的敌人作面对面的战斗。
工作上,领导对干部,也是尽量满足需要的。日本投降以后,组织上要我去教书,我向组织反映手头可参考的书籍资料太少,宣传部领导立刻说:“到书库里自己去取吧,只要有副本的书籍刊物都可以拿一份去。”几句话激励着我,真的我就从书库里抱走了那时有的全套解放社版的马、恩、列、斯著作的译本,马兰纸印刷的,毛边装帧的,足有三、四十种。这些书对我教学帮助很大;这件事把个人与组织融为一体,将影响我的一生。几个月后,我离开延安,奔赴前方,连同我别的一些书籍一齐送了图书馆。
集体生活里,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大家的。
党的卓越的历史学家范老,到延安的时候,把自己当教授多年收藏的全部图书交给了公家。在蓝家坪,我去看过,满满装了三窑洞。里边有些是古本、珍本和孤本。著《中国通史简编》,范老自己当然继续使用,更多的是便利同志们借阅。三个窑洞成为延安当时存书最多,门类最富的图书馆。这表现了一个革命学者的崇高风格和装得下古今中外的广阔胸怀。古往今来都有人以富于藏书相炫耀,却往往不想发挥图书的作用,把书籍锁在书橱里,放在书架上,让它发霉,蛀蚀,自己不读,也不让别人去读,这同守财奴把金银珠玉埋在地窖里有什么不同呢?至于恶劣到“唯我独革”,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阴谋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搞愚民政策,硬把古今名著,中外典籍霸占起来,封禁起来,或者查抄了别人的珍藏据为己有,更有意销毁作家的手稿和写作资料,那是只有令人忿怒和不齿的。
有事大家做,有书大家读,有饭大家吃,我们那时候树立了范例。我们住在杨家岭后沟的时候,小单位没有通讯员,到邮局送信取信,靠同志们轮流。那时邮局还在杜甫川,离杨家岭足有二十里。我午后一点出发,回来走在半路上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估计已错过了单位晚饭的时间。远远望见少陵庙后面的山坡上,兵站正在开饭,我没有犹豫就坦然地爬上山去,说明情况要求开一餐客饭。炊事员同志热情欢迎,连声说:“好!好!”“不过菜已经没有了,”又表示有些歉意。我说:“没有关系。”他转身就递给四个新蒸的精白面馒头(平常大家都吃小米饭,馒头是兵站为干部送往迎来特别供应的部分主食)。这里边没有“勉强”,也没有“乞求”或“施舍”的意思。完全
像在自己单位,像在家里。那时我已经有三年供给制生活的资历了。
六年后到佳木斯遇到的另一件事就完全不同。事情是这样:同志们正在吃大锅饭,一位刚解放过来的“熟人”来了,大家招呼他:“吃饭吧。”客人说:“吃过啦,”意思仿佛很诚恳,我们说:“那么,请坐,我们就不客气啦。”吃完饭主客相对也聊得很欢。可是再过几天,彼此更熟了,客人才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那天饿得够呛,看你们吃苞米子,大葱蘸酱,感到胃里直开锅”
在根据地出差,凭一张路条,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有什么吃什么。跟老乡住一个马架,睡一盘炕。临走按制度留下粮票,菜金。那才叫同吃同住哩。遇有劳动的事也一道劳动。旧社会,交往一辈子,有的人也还谈不上熟识;新社会,凭一纸组织介绍信,就感到是亲热的熟人。关键是:是不是一条心。
跟韦,在前方我们相处得久些。在武安,涉县一带游击队里,一身棉衣,一条被单(轻装,棉花抽了)过冬。每到夜晚睡觉的时候,每人把自己的棉裤腿扎住,被单的一头绪进裤腰里,上身被单上盖棉袄,几个战友挤到一起,同样做春夏天温暖的好梦。解放大军南下时,我送他用了整十年的一块油布,那条早已破了的被单他也带了去,说留作纪念。过沈阳,他寄给我一部《辞源》,那是我在根据地教书十年没有找到的工具书,“雪里送炭”,他最知道我的需要。过天津,他又寄给我几种翻译的文学作品,那也是伪满统治过的东北绝对看不到的。后来,每解放一个地方,他就寄来一些值得纪念的什么,直至海南岛。一晃二十年,一次我去长沙,在一所他当头头的大学里我们再见。寄东西的事一字不提,他首先拉着我去看号称“三绝”(文字、书法、石刻)的李邕碑,瞻仰爱晚亭,畅谈毛主席早年进行革命活动的胜迹。他虽然也已经是渡过中年的人了,但步履矫健,精神抖擞,不减当年。登岳麓山像在游击队的时候爬太行山。直到云麓峰都看不出疲累。
老张,四十年学习,战斗,印象鲜明有如昨天;而天涯海角,我们努力的方向始终是一致的。昨天晚上在天安门观礼台上看焰火,热情握手的时候,看你穿素朴灰布制服的身躯依然那样魁梧康健,鬓角斑白了,笑声比最初认识的时候还洪亮爽朗,心里说不出多么高兴。回来兴奋得睡不着,就披衣写了这些话。
一九七八年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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