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有个朋友寄给我一份剪报,那是郑逸梅先生写的《我和唐弢的关系》,发表在香港的报纸上。文章说有人为他写过一篇事略,提到我是他的学生,他更正了这个说法,指出自己虽曾主持过上海陕北中学的校政,陕北中学的前身,是一所西人办的华童公学。华童公学才是我的母校,他到陕北任事,我早已离校,“双方是搭不着的”云云。
论年龄,论资历,论从事文艺工作的先后,郑先生都有资格做我的老师。但是,也许就因为“双方是搭不着的”的缘故吧,一谈到彼此的历史,便不免有点隔膜,譬如文章在讲述我的国文程度较好之后,接下去说:“但他的家长还以为基础不够扎实,复请了一位名师,课余加以辅导。披阅百家之编,涉猎六艺之文,探源寻本,含英咀华,足足钻研了若干年,直到毕业就职为止。”这段话大部分出于想象,不仅溢美,而且缺乏实际的根据了。
我在华童公学读过三年书,到正科二年级(相当于现在的初中二年级)为止,没有毕业。这三年也是勉强度过的。我能在那里读书,完全出于几位远房亲戚——包括一个在南货铺里当帐房的舅父的支助:他们让我住在家里,免费供给食宿;或者安排我和店员学徙同住,象征性地交纳一点房饭钱。学费则由父亲筹措。我家世代务农,我的父母都不识字。父亲由于没有文化吃过大亏,因此他诚心真意地赞同我上学。为了凑足学费,千方百计节衣缩食,甚至将几间破屋典押出去,也毫不惋惜。他决心很大。不过单凭决心,还是没有为我另请“名师”加以“辅导”的可能——他实在太穷了。
而我那时又年轻,很任性,不懂事。
曾经有过一件这样的事情。
大概是刚刚转入正科那一年吧,我课余爱好中国古典诗歌,喜欢温庭筠、李商隐一路的近体诗。近体诗讲究平仄和对仗,我读字发音不准,很想有一部既标音韵、又释字义的辞书。有一次,父亲从乡间出来,我和他同往河南路商务印书馆,到了柜台面前,向一个店员说明来意,店员捧出一部上下两本、刚刚出版的《辞源》来,我一面翻检内容,一面询问定价,店员漫不经心地回答:
“四块。”
“什么?”
父亲几乎跳了起来。看来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部最贵的书吧,他从来不曾想到过一部书要卖四块钱,比两担稻谷还要贵。我也暗暗地吃惊了。但当我发现这部书确实符合自己需要的时候,便又任性起来,变得很固执。在父亲的犹豫面前,我摆了许多必须购买的理由。
“能不能不买呢?”他带着商量的口气。“买。我读书离不开它。”“太贵啊,你再想想”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我还是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理由。
父亲以仿佛是乞求的目光向我投了最后一眼。他终于从腰包里吃力地摸出四块钱,数了两遍,颤巍巍地递到那个店员的手里。我望着他:他似乎突然间老了许多。我的鼻子一阵酸,热泪夺眶而出,赶紧抱起书,扶着他踉踉
跄跄走出了商务印书馆的大门。
我见到了自己的心,多么冷酷的心啊!
那天,我一个人回到在亲戚家借住的那间小阁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晚上,做完功课,推说身体不适,将头蒙在被里,又独自痛哭了一个整夜。我为贫穷痛哭,为父亲的衰迈痛哭,为自己的任性痛哭。虽然新得的工具书对我是一个诱惑,然而出于内疚,出于强烈的自我谴责的心情,在开头两个多月漫长的时间里,我几乎连碰都不去碰一碰,它使我痛苦,我的创伤太深了。
我终于将《辞源》作为工具书拿出来使用,是在受了另一次刺激之后。那时我不仅喜欢古典诗歌,自己还偷偷地学着做,大部分是七言绝句,也有一些律诗,五言的比较少。我们学校有一位年纪最大的教师余槐青,大家都称他老余先生。老余先生负责中文教务工作,没有直接教过我,但他常常抽阅我的课卷,到高年级同学面前夸奖我,说我文章写得好,为我延誉。
大约是出于一种朴素的知遇之感吧,我对老余先生很感激,很尊敬,很信任,一心想将自己的诗歌习作送给他看,课余到朵云轩买了一些八行笺,将所有的诗抄写下来,订成一本。总有一百来首吧。有一天,老余先生到班里听课,窥个方便,我跑到前面,将抄本送给他。
老余先生拿在手里,没有作声。他戴上眼镜,翻了几首,立刻又从鼻梁上将眼镜摘下来,和气地、但是严肃地对我说:
“你不要把作诗看得那么容易呀!”
这真是当头一棒,将我的“诗人”的美梦打破了。那天我回到住处,一发狠,把那本诗撕得粉碎,烧掉了。往后怎么办呢?摆在我眼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从此洗手不干,不再写旧体诗;二、一切从头做起,决定攻下难关,把旧体诗学会写好。
我选择了第二条路。
从那时开始,我读了许多古典诗歌,不仅温庭筠、李商隐,并且上溯至庾子山、陶渊明和曹孟德父子。我又非常喜欢《古诗十九首》。一直没有搬动的《辞源》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只要课余有一点时间,我就捧起自己心爱的诗集,朗诵默念,凝神结想。我从多方面探索诗歌的规律:领会每一首诗的意境,熟悉每一首诗的形式,努力加深自己对诗歌特点的理解。这样大约过了一年,我又积了近百首习作,陆续抄写下来,送给余槐青先生。余先生照旧戴上眼镜,翻了几首,这一回,他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把诗收下了。
过了几天,他把抄本退给我,为我指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有几处还作了修正。
对这位教务主任,我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一直没有忘记他。
以后虽然继续在那里读书,依旧没有力量请“名师”进行“辅导”,而且不久就离开了这所相当于中学的学校,走上社会,到邮局工作。我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上过大学。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只是将学诗的经验推广到其它必须钻研的学问上,努力在业余时间自修,写文章。我常有这样一种感觉:由于学校教育受得少,基础知识不如别人,工作起来,比较吃力;但也因为有此感觉,自己知道自己的弱点,心中有数,可以预先做好准备。譬如说,别人两天能够做完的事情,我就花它三天;别人不需核对的问题,我就赔上一点时间和精力,多查几本参考书,多请教一些内行和专家。辛苦诚然是辛
苦的,但消极失望的情绪,却从来不曾产生过。
我觉得,不承认上大学的重要性是不对的,反过来,以为上大学便能解决一切,那也是一种偏颇的见解。在长期实践中,我的体会是:因循是自修的大敌,但是,急于求成又往往会导致失败。对待学问需要有“韧”的精神,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相信时间终于会将人带上成熟的道路。
一九八○年六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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