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一九三三年开始向《申报》副刊《自由谈》投稿,在这之前,大概还写过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也不知道发表在哪里了。就《自由谈》而论,最早的是六月四日那一篇,题目叫做《故乡的雨》,也许这就是我的第一篇文章,所谓“处女作”吧。
多么苍白、多么幼稚的“处女作”呀!
不过文章所写的心境是真实的。我由此记起,我的父亲于壬申除夕——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去世,按照习惯不能举哀,停丧度岁,合家惨然,这个景象宛然在目。我也由此记起,我在这段时间里遭人白眼,受人冷遇,心头有驱不散的寂寞之感,要想发泄。我并不赞成厨川白村的文艺是苦闷的象征,却同意高尔基说的:一个作者之所以动笔,是因为他在生活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他要叫喊——大声地叫喊出来的东西。我的体会正是这样。
那时候我确实想叫喊,大声地叫喊。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生性纯朴,因为生活在社会底层,受不了贫穷的压迫,幻想能够冲破它。他不识字,也不懂得什么叫革命,他要改变的是自己的经济地位,认为通过个人努力,可以使生活大大改样。父亲劳动好,起早落晚,很少休息,辛苦地维持着一家的生活。他懂一点针灸技术,往往半夜被人叫醒,提着灯笼,赶到十几、二十里外去治病。据说最拿手的是当脐一针,能使垂死的人苏醒起来。在农村,有这点本领可以发家致富,而父亲却说农民的根基是土地,看病为了行善,不是行医,病家的钱他分文不受。他固执、倔强,有自己的朴素的信念,简单的生活准则,并且牢牢地守住了,毫不动摇。
对于农民份内所得,父亲是珍惜的,连拉垃圾都不轻易放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母亲后来告诉我:一次,他从镇上租来航船,和伯父一同进城积肥,肥积多了,船身吃水过重,归途天黑,风雨交作,终于在河道开阔处沉没了。伯父凫水逃命,父亲用肩膀抗住船舷,使出浑身力气,要把沉船翻过来。他竟没有想到,垃圾沉落水底,垫入河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他还惦记着,苦苦挣扎,直至闪了腰。以后转成疾病,每逢阴天,往往发作,逐渐影响健康,无法再在水稻田里劳动。最后,他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和心爱的土地告别了。沉船是他一生命运的缩影。
我应当怎样说明这个变化呢?没有信念的生活是空虚的,有了信念而仍然违背它,那就不仅仅是空虚。人,实在太容易受感情的欺骗了。父亲不能下田以后,认为弄点钱加入本村碾米厂,便能维持个人,维持家庭,维持自己和土地的关系——因为这可以不离村子,不离稻谷,也不离劳动。然而父亲错了。加入了碾米厂,思想渐渐分化,他和土地出现了精神距离,而且这距离一天大似一天,终至互相脱节,完全隔绝,父亲把自己孤立起来了。接着,又在经济上受骗,碾米厂破产,他分派到一笔并不很小的债务:限期偿还。
怎么办泥?
父亲卖去两亩田,典掉几间破屋,又东挪西移地借了好些债。生活却毫无着落。此后几年,省吃俭用,当的当,卖的卖,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我决定中止学业。母亲希望我回乡,我也愿意重还土地的怀抱,可是不成,
巨大的欠债把我的退路堵死了。有一段时间,我一面读书,一面为工作奔走,心里却总是印着童年时候的故乡。
在学校里我有两个最好的同学,三人相约不进外国人兴办的洋行。我把这个承诺看作自己的信念,像父亲一样固执,像父亲一样倔强,我为职业花去很多时间。当我终于找到工作,父亲已经神经错乱,举止也有点失常了。
他负了许多债,却说是别人欠他钱,见人就讨:
“你欠我十元钱,还我吧!”
或者:
“那笔帐,你先还一半吧!”
母亲害怕他惹事闯祸,将他反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去。惯常他是比较安静的。一个人支起下腭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像罗丹的杰作《思想家》似的在探索什么;有时却变得烦躁,不安,在室内来回踱步,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甚至叫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找到了,许多钱,他们欠我的,骗我的,全在那里,我要放我出去!”
他双手抓住门框,嘎嘎地摇着。
父亲的病绵延了三年,时好时坏,到一九三三年一月,留下四百块钱债务,一撒手归去了。临死之前,他还说别人欠他的钱,骗他的钱,他挣扎着要起来去讨,嘴里说着:“你们不要走,你们还我的钱,不要走,”
真的,门外有几个人站着,在那里探望,他们没有走。不过这些人不是他的债务人,倒是他的债权人,他们是来向他,不,向我,向我这个当时还不满二十岁、一下子便成了债务承继人,来索取四百块钱欠款的。
天哪!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甚至也弄不清楚:究竟谁是债权人,谁是债务人;是父亲欠了这个社会的债,还是这个社会欠了父亲的债呢?我怀疑,我困惑,悠悠者天,啊!我完全给弄糊涂了。
带着这个疑问我回到上海,将已经支离破碎的家抛在乡下,我没有忘掉它,纯朴的人类的母亲——土地,在召唤我。父亲一死,三年前一度想回到土地怀抱的愿望又点燃起来。上海是兼旬的雨,淅淅沥沥,打窗飘瓦,解不开我心底的寂寞。我把这点感情移到纸上,这便是《故乡的雨》,投寄给《自由谈》。在第二篇《人死观》里,我写到父亲的死,而以后陆续发表的《回忆》、《海》、《怀乡病》,都是《故乡的雨》的衍伸。生活里经常出现矛盾。工作在有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上海,而我竟生起怀乡病来,这确是个大矛盾。
说到底,我毕竟还是农民的儿子啊!
一九八二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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