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纪行
初见仙台
现任仙台市长岛野武先生,侨居中国的时候充任过律师,为人和蔼,健谈而饶风趣。他爱讲故事,对着中国客人往往重复地讲述一个同样的故事。市长先生说:“仙台是从中国来的。我们这个城市本来叫‘千代’,很久以前,藩镇聚会,有人吟了一首中国诗:‘仙台初见五重楼’,大家称好,决定为城市改名,取海外仙山、天上楼台的意思,从此‘千代’便叫做‘仙台’了。”
这是个古老的传说,曾经流行于日本的民间。
今天,中国人民依旧和仙台人民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凡是从中国到日本的文化代表团,都要往仙台访问,不是为了瞻仰仙山楼台,而是想看一看这个鲁迅年轻时在此读书、今天又成为中日友好纽带之一的城市。虽然鲁迅的主要活动地点是东京,留居日本的长达七年半的时间里,在仙台不过一年又六个月,可是仙台的生活在他的事业里仍然占有重要的位置。鲁迅是为了寻求新知识、新文化、新科学——也即找寻救国的真理来到日本的,他说:“待到在东京的豫备学校毕业,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于是他到了仙台;也是在仙台,从提高人民的政治觉悟出发,他又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这样,仙台又是鲁迅决定从事文艺活动的起点。难怪一位退休的儿童教育家要对我说:绍兴是周树人的故乡,而仙台却是鲁迅的故乡了。
仙台位于宫城县中部,在本洲的东北,一八八九年改建为市。鲁迅回忆留学时候的情形说:“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根据《东北灾害志》和《宫城县史》的记载:一九○四年和一九○五年,寒潮袭击这个地带,造成了农业生产的歉收,鲁迅所谓“冷得厉害”,同纪录里说全年平均气温不到摄氏十一度相吻合。当时居民九万三千人,生产不很发达。鲁迅离开东京而选择仙台,根据日本一些研究者的意见,那时仙台虽小,却是东京以北一个文化城市,许多方面同东京相衔接。比如说吧,驻扎在东京的是陆军第一师团,仙台是第二师团;东京有第一高等学校,仙台有第二高等学校。仙台医专便是以第二高等学校医学部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鲁迅进去的时候,大门口还挂着两块牌子:右首是第二高等学校,左首是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并且两校合用着同一个大礼堂和风雨操场。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仙台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一座有着六十二万人口的美丽繁华的城市。它是日本整个东北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即以鲁迅曾经上过学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而言,它成了东北大学的一部分——医学部。东北大学有十个部,三个中心,八个研究所。它有自己的农场、医院和图书馆。图书馆有三个分馆,医院有两个分院,还有一个属于齿学部的齿科医院,以及短期的医疗技术大学和附属的助产妇学校、齿科技工学校等。校舍分布在片平、川内、星陵、雨宫和青叶山等几个地区,占地二千一百三十一万七千六百十三平方米。临近青叶山一带,碧树丹枫,层楼复阁,掩映于斜阳丛林之间,从广濑川隔岸远眺,真使人有望见
了海外仙山、天上楼台一样新鲜的感觉。
不过这一切,也曾引起初到仙台、不知就里的我的忧虑。记得在东京参观伍舍之前,问起弘文学院的情形,据说已经片瓦不存,什么影子也没有了。生活的变化淹没了历史的陈迹,仙台几次地震,哪里还会有鲁迅当年的遗迹呢?幸而这个推论很快就被事实所否定。
我们到仙台的当天晚上,听市长讲完那个动人的故事之后,一面喝酒,一面闲谈,东北大学菅野俊作教授和志村良治教授分别为我讲述了鲁迅在仙台的活动,仙台人民对鲁迅的纪念,以及他们自己亲自参加的调查和研究。我在京都已经听说,关于鲁迅在日本几个地方的生活,以仙台一地调查最为详细。菅野教授是仙台鲁迅先生颂扬会干事,记有鲁迅学年成绩的《明治三十八年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医学科一年级生学年评分表》就是由他发现的,他曾积极参加过一九六○年十二月落成的“鲁迅之碑”的筹建工作,向我出示了一九六○年六月十四日郭沫若院长答应为纪念碑题字的亲笔复信。志村教授是调查编写《鲁迅在仙台的记录》一书的实际参加者,调查会会长为写过《鲁迅·藤野先生·仙台》一书的半泽正二郎,志村教授是四名副会长中的一个。他们两位正在研究的问题使我发生兴趣,我对仙台之行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在医校旧址
六月二十日上午九时,代表团正式访问了东北大学。总长到东京公干,由代理总长医学部长石田名香雄博士会见我们。谈话之间,我从翻译的口里得知:正是这位石田博士,重新找到了鲁迅当年在细菌学教室里看过的日俄战争的幻灯片。这样,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幻灯片上,转到鲁迅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读书生活上了。
石田教授说,那是一九六五年的事情。他还在教细菌学,清理教室用具的时候,发现一架德国制的旧式幻灯机。体积很大,却不知道它的来由。经过调查,原来这是六十多年之前,一位在美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又往德国留过学的中川爱咲教授,自动从国外带回的。机器近旁,还有一个桐木制造的匣子,装着大小和明信片相似的彩色幻灯片,按照木匣的容量可以装二十张,但里面只有十五张,鲁迅所说一个中国人被绑着枪毙、许多中国人围着看热闹的那一张,并不在内。
我们一面听介绍,一面翻着已经派人取来的幻灯片。每张比中国通行明信片略小,在这长方形玻璃上,用彩色画着日俄战争的场面,四围框上一条很狭的黑边,黑边上端编有号码,下端用隶书写着“鹤渊幻灯铺”几个金字。一看画图,可以肯定各幅都由一个人执笔,其中如《在胜彦市与敌人耦杀》(第六张)、《吉田小队长、石田一等兵俘敌十三人》(第八张)、《某炮兵少尉负伤指挥战斗》(第十五张)等,构图匀称,画面生动,不过色彩已经暗淡。虽然当时日本对付的是沙皇俄国,但一想到战争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即使在今天,看起来也并不舒服,何况当年一个远适异地的孤零零的弱国青年呢。
发现这个六十年前促使鲁迅放弃医学,改治文艺的幻灯片的消息,哄动了日本的进步学术界。半泽正二郎将它写入《鲁迅·藤野先生·仙台》一书,十五张误作十三张。据我所知,这本书的鲁迅和藤野两章,曾经译登于一九
七七年十一月出版的《鲁迅研究资料》第二辑。因此在中国,一直以为发现的只有十三张。二十张中,根据编号查对,遗失的分别为第二张、第四张、第五张、第十二张和第十六张。虽然鲁迅说的那张终究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第几号;但是,对我来说,能够亲眼看到鲁迅青年时代曾经为之激动的原版幻灯画片,已经感到十分意外,也可以说是此行不虚了。
从总长室出来,接待委员会负责人、东北大学名誉教授金谷治和菅野、志村两教授,亲自陪我们去参观教室。原来片平地区的校舍经过重建,鲁迅最初和藤野严九郎见面的木板造的第四教室,重建时已经拆除。只有同一模样的第六教室作为学生诊疗所保存了下来,现在,第六教室恢复原状,据说和过去第四教室一个样子。志村教授还告诉我:鲁迅入学后第二学期,也曾在这个教室上过课。这是一个略带扇型的很大的阶梯教室,室内有三列木制长桌椅,每个长椅可坐五、六人,从前到后将近二十排,全室能够容纳二百个左右学生。宾主一个个坐到当年鲁迅坐过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的黑板,恍惚之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这样的景象:一个黑瘦的教师,八字须,戴着眼镜,夹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把书放在讲台上,用了缓慢而又抑扬顿挫的声调,自我介绍说:
“我就是叫做藤野严九郎的。”
我猛的一怔,从多少有点出神的状态中醒转过来,像鲁迅当年那样,听到了来自背后的笑声。这笑声可不是幻觉。原来主人和客人们正在谈论藤野先生,讲他由于不修边幅,致使火车管理员疑心他是扒手,叫乘客大家小心些的故事,逗得人们哄笑起来。
志村教授告诉我:仙台研究鲁迅的工作很早就开始了。鲁迅生前一直在打听藤野先生的下落,得不到消息,当一九三四年增田涉他们准备翻译《鲁迅选集》的时候,问起鲁迅还要选入哪几篇,他回信说:“我看要放进去的,一篇也没有了。只有《藤野先生》一文,请译出补进去,”意思是这样也许可以引起熟识藤野的人的注意,从而间接地获得有关恩师的消息。鲁迅的想法是不错的。一九三五年,福井中学教汉文的菅先生读到这篇文章,终于告诉了正在学校里念书的藤野的长了恒弥,随后又亲自登门拜访。大概是因为藤野索居乡间的心情过于落寞,或者是认为来日方长的缘故吧,他没有立刻行动。一九三六年十月,鲁迅逝世的消息震撼了日本知识界,十一月十七日,地方报纸记者川崎义盛、牧野久信跟着当地通讯员坪田利雄,在藤野作为诊所的一个农舍里访问了他。藤野谈了他和鲁迅接近的经过,并且懊丧地说:“如果知道他生前很想打听我的消息,我早些去信,他将会多么高兴啊!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了。真遗憾。”
不过他还是写了《谨忆周树人君》的悼文,发表在一九三七年三月号《文学指南》上,可惜鲁迅本人已经无法知道了。志村教授接下去说:“从那时起,仙台就开始了研究鲁迅的工作。”
“几乎是同时,”我说,“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出版的《中流》半月刊,译登了这篇报道和藤野的文章,也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看到了仙台人民对鲁迅的深厚的感情。”
“接着便是战争。”主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珍珠港事件之后,长子恒弥在南方战场充任军医,负伤后于一九四五年死去。同一年,正当战争结束前夕,八月十一日,空袭最激烈的时候,藤野先生也因老衰的关系,寂寞地在故乡去世了。”
“我们对藤野先生的晚景表示深切的同情。”“那是可诅咒的战争的年代啊,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是一个普普通通在
农村开业的医师。现在好了。就像‘鲁迅之碑’一样,我们也在福井市足羽公园为藤野严九郎建立了纪念碑,上面刻着‘惜别’两个字,可以说,藤野因为鲁迅而闻名于世界,他,理所当然地也受到日本人民的尊敬。”
我们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学校的门口。
“鲁迅之碑”
代表团预定到“鲁迅之碑”去献花,上车之前,志村教授对我说:“按照东北大学基本建设规划,为了另盖新楼,校园内所有木造平房,一两年内都要拆除。我们正在争取把第六教室留下来。不管结果怎样,鲁迅总得颂扬的,现在去的地方,正是仙台人民对鲁迅的一个永恒纪念的地方。”
他指的就是“鲁迅之碑”。
“鲁迅之碑”坐落在青叶城遗址,仙台博物馆前面,一九六○年三月开始筹建,一九六一年四月五日正式揭幕。碑身用宫城县稻井出产的玄昌石筑成,高四点五米,宽二米,重十吨,由前东北大学工学部教授饭田须贺斯负责设计,仿汉碑样式,上端中尖,下有碑座,全形如短剑指天。碑石上部为直径一米的圆形浮雕,经日本名雕刻家翁朝盛雕像,中部由郭沫若手书“鲁迅之碑”(自右至左)四个大字,下为东北大学名誉教授内田道夫撰写的碑文,由稻井名工白银茂雕字。碑文简要。浮雕采用一九三六年十月八日鲁迅逝世前十一天照的侧面半身像,他手指夹着纸烟,双唇微启,给人以正在从容笑谈的印象。四周景物幽静,碑身雄伟庄严。青松环抱,芳草如茵,一片翠绿簇拥着一座黝黑的石碑,它使我想起《铸剑》里眉间尺交给黑色人的那口寒光逼人的宝剑,如果黑色人也可以想象为一个高大的巨人的话。
代表团向“鲁迅之碑”献了花。
从谈话中我还觉得:日本朋友们所以选择那张侧面半身像,将它作为浮雕刻在碑上,不仅因为这是鲁迅生前最一张照相,同时又要突出他抽烟这件事。鲁迅在《藤野先生》的收尾说:“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鲁迅的抽烟在日本是相当闻名的。不仅在晚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一天大约抽满五十支,曾由内山完造、增田涉等熟人谈到过;便是在仙台读书的时候,根据许多同学回忆,也说他沉默寡言,经常抽烟,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似的。例如同班同学名古屋长藏追忆说:他很喜欢吸烟,有空就一口一口地吸着“百合”牌香烟。有时也到牛乳铺里坐着,抽烟,看报,喝牛乳。这点同班同学铃木逸太和薄场実都谈到了。仙台医专旧址在片平町九丁目,大门面西,但校后有个东便门,穿过樱小路,对面便是晚翠轩牛乳屋。店铺里备有各种报纸。官报设公使馆及领事馆报告专栏,每天都有关于中国的消息,例如厦门出口的茶叶和生丝,福建的气候,上海的传染病等等。也许是旅居寂寞的缘故吧,鲁迅常常一个人坐在晚翠轩里,抽着烟,默默地看报。
我们从“鲁迅之碑”折回片平区,绕道狐小路十号藤野先生的旧居,那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了。相距很近,在片平町八丁目原五十二号门前,临街也
有一块用玄昌石建立的纪念碑,写着“鲁迅故居迹”五个大字,同样是郭沫若的手笔。志村教授告诉我:继六○年“鲁迅之碑”之后,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七日,仙台鲁迅先生颂扬会又在这里建立这块碑,我们现在到了目的地——鲁迅初到仙台时候住过的“监狱旁边一个客店”——佐藤屋。
那是两幢二层楼的日本传统形式的木板屋,紧紧地挨着。我们从南首小胡同进去,通过便门,进了木屋正面的院子。日本旧式房子都较矮,二楼向西开着窗子,鲁迅当年就住在楼上,楼下短期租给从外地来探监的犯人的家属。不过院子却很大。灌木丛生,枫叶如丹,还有三株高耸云霄的榉树,老干攀满了藤萝,据主人说,它已经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
“鲁迅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有了?”
“有了,没有现在那么高。”主人回答。“但已经不矮。枝叶茂密,遮
住院子,树荫下长着杂草和灌木,见不到太阳,地土潮湿,所以鲁迅先生说,‘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现在仍然这样。不过我们已有对付的办法,不必用衣服包住头脸了。”
大家听了都哄笑起来。
从鲁迅一九○四年十月八日给蒋抑卮的信推测起来,他住在这个客店里不到三个月,但据日本朋友们的考证,至少有半年多,长至一倍以上。信里还说“风景尚佳”。未到仙台之前,我读了一些日本朋友的文章,始终想不出这个佐藤屋在青叶山下广濑川边的位置;到了仙台,才知整个市区居于广濑川边的丘陵地带,佐藤屋后门朝东临街,正面朝西的院子处在崖上,下临峡谷,深处即广濑川。临崖都是小树,有几段折断了的短栏。站在院子前面,俯瞰广濑川在脚下流动,卵石纵横,浅水见底,时而激起潺潺的声音。对岸是青叶山,像一座绿色大屏风似的,顾盼之间,风景确实美丽极了。
第二天,我们又驱车去访问一次,采了两瓣榉叶,在广濑川捡了几颗石子。还寻找了鲁迅第二个住所:以一九○五年九月为界、先后由宫川信哉和海老名新治郎分别经营的客店——土樋町一百五十八号,除了剩下一口涸井,上面乱堆着陈旧的木料之外,整个房屋夷为平地,改成一个面积并不太大的有料驻车场,别的遗迹什么也没有了。
短刀的故事
日本朋友们对鲁迅研究工作做得周密而又细致,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但由于习惯和传统的不同,也往往造成困难,产生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误解。譬如说吧,有一位朋友问我:蒋抑卮和鲁迅是不是结义兄弟。我告诉他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对此一无所知。他比较自信,所持的理由是:第一,鲁迅填给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入学愿》和《学业履历书》,署名周树人,盖的却是“抑卮”两字的圆章,图章可以随便借用,说明他们感情非同寻常;第二,鲁迅到仙台后写给蒋抑卮的信,称蒋抑卮为“长兄大人”,自称曰“弟”,说明在盟兄弟中蒋抑卮年龄最大,排行第一。
我不得不向他解释:在中国,称字的图章是并不怎样重视的,入学请求书上随便借盖一个图章,很难说是感情非同寻常的证明。至于写信的时候,按照旧时习惯,自称曰“弟”,称对方为“仁兄”,年事稍高,也称“长兄”,取《礼记》“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之义。这些正是常用的通称,并非《金兰谱》上按照齿序排列出来的“老大”。因此,根据这样一个称呼,并不能
断定鲁迅和蒋抑卮之间存在着盟兄盟弟的关系。至少我个人以为是这样。
在旅途中要彻底解决这类问题是困难的。不料离开仙台的前夕,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上,因为坐得较近的缘故,菅野俊作教授也来考试我了。他这样问:
“先生知道鲁迅收藏的短刀吗?”
“虽然周作人否认鲁迅有短刀,但至少有三个人见到过:周建人、许广
平、孙伏园。”
“我有一个想法:周建人说鲁迅告诉他,这柄刀是日本一个老武士送给他的,看来刀和仙台有关系,这个老武士就是居停主人佐藤喜东治。”
“很可能。”我点头表示同意。
“我还有一个想法:秋瑾经常带在身边的那柄刀,是鲁迅借给她的,周
建人文章里描写的刀,和秋瑾身边那一柄形式完全一样,这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
“”我微笑没有回答。
菅野教授认为周建老一定知道经过的详情,要我回国后就这件事作点调查和研究。我一口答应。志村良治教授指着菅野俊作教授对我说:“他是有名的鲁迅迷,现在又迷到鲁迅的短刀上去了,一直念念不忘。”
我从仙台回到京都以后,竹内実教授亲口告诉我,他也以为秋瑾的短刀可能是鲁迅借给她的,因为两者很相似。经过大阪关西大学的时候,又有人对我说,增田涉教授生前已曾将这个问题向周建人提出过(这一点我回国后从周海婴口里得到证实。据说周建老回答:不可能!),足见增田本人也多少有点相信的。这样看来,日本抱着这一观点的人相当普遍,并不是个别的人,更不是因为鲁迅迷的关系了。
我从一些材料里了解:仙台是日本庆长七年(一六○二年)伊达政宗建设起来的,鲁迅的第一个房东佐藤喜东治祖上是伊达政宗的家臣,他自己也是一个藩士。没落以后,在仙台仍有一点势力,所以他能开客店,包囚犯的饭食,家里有武士用过的刀剑。佐藤为了贴补生计,陆续将它们出售,有时也赠送别人。鲁迅和佐藤喜东治谈得投合,相处很好,听过他讲切腹的故事,接受一柄短刀作为纪念,虽是推论,从各种线索判断起来,却还是比较合理的。
至于秋瑾,她生平喜欢弄刀舞剑,写了许多关于刀剑的诗歌,如《宝刀歌》、《宝剑歌》、《剑歌》、《红毛刀歌》、《日本铃木文学士宝刀歌》等,还摄了一帧身穿和服、手持短刀的照片。她在众人面前,亲手试验随身宝刀,却是一九○五年冬天,清朝政府和日本当局勾结,由文部省颁布《清国留日学生取缔规则》,正式禁止革命活动的时候。留学生召开大会,商量对策,秋瑾的学生徐双韵在《记秋瑾》一文里,有这样的记载:
秋瑾发言,力主回国,词意激昂,随手从靴筒取出倭刀,插在讲台上说:“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
一九○六年新春,秋瑾归国,径回绍兴。
鲁迅生前也对青年们讲过这故事。秋瑾在回绍兴之前,路过上海逗留了几天,紧接上述事情,她的平生至友、患难知己吴芝瑛在《记秋女侠遗事》里说:
女士自东归,过沪上,述其留学艰苦状。既出其所得倭刀相示曰,吾以弱女子,只身走万里求学,往返且数回。买日本船票,必取三等舱,与苦力杂处,长途触暑,一病几不起。所赖以自卫者,惟此刀耳,故与吾形影不相离。
天僇生写的《秋瑾女史哀词》里,也有“女史往日本就学,日以宝刀自卫”等语。后来古越嬴宗季女写的《六月霜传奇》,静观子著《六月霜》小说,都将这段短刀的故事铺叙开来,着意渲染,人刀相知,形影不离,写得有声有色,激昂淋漓。这个时候,鲁迅还在日本,秋瑾已将短刀带回国来,轰动了相知。如果这柄刀并无化作白光一道,在头上飞来飞去的本领,那么,它既随秋瑾,便不能再随鲁迅,后来周建人、许广平、孙伏园他们,也就不可能在鲁迅身边重新见到了。
然则这究竟该怎么解释才是呢?
且看秋瑾《宝刀歌》中间的一段自述:
主人赠我金错刀,我今得此心雄豪。赤铁主义当今日,百万头颅等一毛。沐日浴月百宝光,轻生七尺何昂藏?誓将死里求生路,世界和平赖武装。不观荆轲作秦客,图穷匕首见盈尺。殿前一击虽不中,已夺专制魔王魄。我欲只手援祖国,奴种流传遍禹域。心死人人奈尔何?援笔作此《宝刀歌》。
从这段自叙看来,秋瑾的短刀不是别人借给她,而是别人赠给她的,赠刀的人也不是和她一起远客异乡的同胞,而是她曾寄寓的日本籍居停主人。这样说来,鲁迅在仙台遇见的故事,秋瑾在东京或者横滨也同样遇见了。我觉得这倒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也是在离开仙台的前夕,我们于头一天还游览了“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沿着芭蕉走过的路途,参观了被封为“国宝”的瑞岩寺,参观了“重要文化财”松岛五大堂。金谷治先生在我的导游册上题了五个字:“松树映天海”。这句诗写景逼真极了。鲁迅曾说:“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我们在上野没有看到樱花而看到了杜鹃,在松岛,时当夏令,也是见松而不见雪。然而长林相接,海天一色,远远望去,这样的景色已经足够使人留恋,足够使人难忘的了。
一九八○年一月十四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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