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会见鲁迅先生

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是十几年前,在上海三马路(汉口路)古益轩菜馆里,这菜馆的闭歇恐怕将近十年了吧,然而说来奇怪,我却至今还记得这店名。其中自然是有些原因的。那时候我还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想到将要会见新文化运动的主将,碰巧在名称起得这么“古色古香”——甚而至于还有点“古怪”的菜馆里。在接到请柬的时候,不免想了一想。也许就因为这一想,我才把菜馆的名称记住,直到现在还不曾忘掉了。

否则决不会有这样好的记性。

请柬的具名人是黎烈文,其时他正编着《申报》副刊《自由谈》。《自由谈》并不是同人刊物,我不过偶尔写些短稿,每月四五篇,就这么作为彼此之间的成例。旧的一年过去了,要让投稿者有机会欢叙一下,编辑先生就自掏腰包,请起客来。但一面似乎也是为郁达夫先生夫妇饯行,因为当天下午,他们要回到杭州的风雨茅庐去。

那一天我到的不算迟,然而先我而至的已经有好几位,除了主人黎烈文外,还有鲁迅先生,钱杏邨先生,郁达夫先生夫妇。随后来的是胡风,接着是曹聚仁、徐懋庸、陈子展诸先生,到得最迟的是林语堂、廖翠凤两位,当他们夫唱妇随的走进来时,我们入席已经好一会儿了。

鲁迅先生很健谈。经过介绍之后,他笑着说:“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骂。”

“周先生知道陈代是谁吗?”我有点局促不安地说。“大概是邵洵美吧。”黎烈文在一旁插嘴。“我看他还做不到这样。”鲁迅先生回过头来说,“《现代》上又有一篇

在骂你,见到没有?”

我说已经见到。鲁迅先生接着便问我是不是姓唐,我告诉他用的是真姓真名,他哈哈地笑着说:“我也姓过一回唐的。”

这指的是他曾用唐俟这笔名。据说周、唐、何源出一系,所以他间或还署“何干”或者“何家幹”。“干”和“家”似乎和光复会的代号有关系,因为鲁迅先生曾经加入光复会。那天他穿的是蓝灰色华达呢皮袍子,黑色橡胶底跑鞋,上半截是老人,下半截是青年,从服装看,是很不调和的,然而我必须修正自己的话,在他身上,这一切实在太过调和了。

他是一个永远年轻的老人。

我开始觉得这老人的可亲。他慈祥,然而果断;说话有分量,却无时不引人发笑。大家围坐一桌,七嘴八舌的谈起来:从骂人谈到批评,从检查谈到翻译,从暴露文学谈到人肉馒头,鲁迅先生后来在文章里说的:有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鲁迅先生说,“我是自己先抽去几根骨头,否则,连‘剩下’的也不剩。”(《花边文学·序言》)就是吃饭前围坐闲谈中讲到的。他的意思是,作者倘不先将犯忌的内容避开一些,文章就根本无法发表,那是连“剩下来”的也不剩了,凡是那时投过稿的人都有这体会。接着谈到《水浒》,谈到新近将这部书译成英文的赛珍珠,林语堂连声吹捧,赞不绝口,他说《水浒》里切口土话太多,很难翻译。他校读了赛珍珠译本的第一回,除了有一处将朝廷的“朝”误译成朝见的“朝”
(Presence)外,找不出什么错误,不像过去,有人竟将武松打虎时称老虎为大虫,直接译成GreatWorm,弄得狗屁不通。郁达夫先生笑着说:

“这样说来,李逵嘴里的‘鸟官’,就该译作BirdOfficer了。”

大家听了都哄笑起来。林语堂接着又夸奖赛珍珠,说多亏她的译本,使这部名著全球闻名,出版后国外评价很高,哄动一时,甚至有人比施耐庵为荷马,想不到中国也有《伊利亚特》、《奥德赛》那样的作品;不过赛珍珠本人很担心,因为书里写了开黑店,吃人肉,正当“小猪八戒”、“闲话扬州”案连续发生的时候,也许有人会说她有意暴露中国人的野蛮。

达夫先生说:

“那算什么!外国人一样吃人肉!”

林语堂又说《水浒》书名译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AllMenAreBrothers),设想极妙,符合全书的精神。鲁迅先生表示不同意。他说:

“便是山寨里,也有主仆,有上司下属,哪里都称兄弟?”

席间,说话最多的是林语堂、陈子展、郁达夫三位,而每次谈到一个问题,鲁迅先生终有他精辟的意见。我不明白他头脑里怎么装得了那么多逗人发笑,引人深思的资料和见解!

席半,大家抽起烟来,这就又触动了《论语》派名士林语堂的话匣,不劝人不吸烟是他的信条,曾皇皇的公布在杂志上。这回碰到了烟不离嘴的鲁迅先生,他问:

“你一天吸几支烟?”

“大概很多吧,我没有统计过。”鲁迅先生回答,“你是不是替《论语》找材料?”

“我准备广播一下。”

“这其实很无聊,”鲁迅先生直率地说,“每个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本身便是件很不幽默的事,刊物又哪里办得好!”

这人名士不则声。据我后来知道,在这一时期,鲁迅先生对林语堂是很尽了一点诤友的责任的,有几次还吵得面红耳赤。他推崇他写《剪拂集》、被指为“学匪派”当时的战绩,却很不以他谈闲适、讲自我、提倡幽默为然。他以为林语堂应该做一些于文化真正有益的工作。他的英语根基好,可以翻译西洋的古典名著,这在中国是十分需要的。但林语堂却回信说,翻译是老年人的事情,自己现在还不至于要做这样的工作。他不但拒绝鲁迅先生善意的规劝,还暗暗地讥嘲鲁迅先生,讽刺他做翻译工作没出息。这样,鲁迅先生就只好保持缄默。直到他后来大骂左派,反对革命,完全在政治上暴露了本来面目,鲁迅先生就不再勉强劝告而从文字上公开给予反击了。

当时他不答腔,说明已经不愿回头。主人看到这光景,便把话扯开去,一面站起身来,殷勤地替郁达夫先生斟酒,映霞女士竭力从旁阻止,说达夫近来身体不好,遵从医生嘱咐,不能喝酒。子展先生问:

“到底是太太的命令,还是医生的命令呢?”达夫先生望着王映霞笑了笑。

于是两位太太就比起管家的本领来。自然,丈夫也在被管之列的。郁太太的是放任政策;林太太的是“科学”方法─—在太太管教之下,吃饭、散步、写稿,都有一定的时间。

大家不约而同的朝着林语堂看。

林语堂还是扯开去。他谈女人,谈贞操锁,谈雍正帝,谈旗人婚礼,一 直谈不完。

最后,主人说出主意来:要大家经常为《自由谈》写稿。

“你要是能登骂人的稿子,”鲁迅先生打趣说,“我可以天天写。”

“骂谁呀?”子展先生问。

“该骂的多着呢。”

“怎么骂?”

“骂法也多着。”

不知谁接上说;

“鲁迅骂的,终不坏。”

于是谈风又转到骂和批评上。鲁迅先生的所谓骂,除了揭发时弊,抨击反动,对国民党右派进行政治斗争外,对于个人,其实倒是思想批评和思想斗争深刻的典范,和粪帚式的随意糟蹋别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郁太太王映霞插嘴说:

“尽管周先生会骂人,却骂不过他儿子!”

大家便哄然笑起来。

“鲁迅的公子终不会忠厚的!”林语堂说。

鲁迅先生也笑着,一面又自己解释:“是的,我的孩子也骂我。有一次,他(指海婴)严厉的责问道:‘爸爸!你为什么晚上不睡,白天困觉!’又有一次,他跑来问我:‘爸爸,你几时死?’意思是我死了之后,所有的书都可以归他;到了最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批评我:‘这种爸爸,什么爸爸!’我倒真的没有方法对付他。”

大家又哄笑起来。

在述说着这样的故事的时候,鲁迅先生总带着和善的笑容,使人感到蕴藏在老人心头的爱。这爱是博大的。一直到后来,我听他讲“义子”的故事,讲顽皮学生的故事,以及讲着抱着单纯想法的革命青年的故事的时候,也仍然领会到同样的爱,反激起我曾经有过的同样的感觉。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初稿

附记:

这篇文章脱稿以后,从十年动乱发还的记录本中,发现当时写的几页手记。根据事实,修正一过,无论是出席的人,还是谈及的话,都较原来更为完备,更近事实,喜极记此。

一九七八年十月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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