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读过几年书。从小学到初中,却也有几位时时使我忆念的老师,他们教我识字,发音,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指导我怎样获得生活必需的知识。他们都是平凡的人,诚恳严肃,循循善诱,希望我很快长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至今还感激他们。以后我没有再上学。但三十年代的报纸上,却说我是鲁迅先生的学生,叫做“鲁门弟子”。当然,能做鲁迅先生的学生是幸福的,光荣的,但我还不配,因为从来没有听过他讲课。有一次,当有人口头上这样介绍的时候,我根据上述的理由,站出来声明,说自己没有资格充当鲁迅先生的学生,虽然曾经向他请教,他也的确指导过我。那位介绍的人想了想,仍然说,这样看来,你该是他的私淑弟子吧。
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孔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要说私淑弟子,古今中外,许多人都可以说是我的老师,即使是几千年前,几万里外,也都有我衷心钦佩和敬爱的老师在。我从他们的著作中获得了许多有益的东西,不过鲁迅先生的情形不同,我是专诚向他请教,他也是直接对我作答的,已经超越了“私淑”的范围。只是我从来没有称他为“老师”,也不曾以“弟子”自居,而是署上一个“后学”,表示是他的晚辈而已。
由于经济困难,我没法继续上学,十六岁报考上海邮局为邮务佐(拣信生),二十岁开始投稿,二十一岁认识鲁迅先生,那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其时我们六七个青年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有工人,有学徒,有店员,每人每月两毛钱,合起来买书读。记不起是在和鲁迅先生见面之前还是之后,读书会想请一个人来讲苏联工人的生活,这个人在莫斯科做过工,鲁迅先生认识他。介绍没有成功。我却从此和鲁迅先生通起信来,开始向他问难,求他指教了。
其实问的也不光是学业上的疑难,有很多涉及生活,比如和什么样人交朋友;怎样同书店订合同;能不能放弃职业专门写作;如何逃避邮电检查等等。后一件,是我告诉他许多情形,经过分析,他指示我一些对付的办法,十分巧妙。有人说,鲁迅先生写文章投稿有“钻网术”,能够打破国民党布下的检查网,其实他和朋友通信,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不过总的说来,我向他请教的毕竟是以学问上的问题为多。我想学习马克思主义,那时这类书非常少。我问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谦虚地说,他不懂理论,如果在这方面有什么收获的话,那是从阅读历史得来的,是从生活实践中不断“碰壁”碰出来的。也许当真是这样吧。我读鲁迅先生的文章,很少见他直接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话,而是以马克思主义观察问题,分析问题,周详缜密,正确深刻。不是在表皮上,却是在骨髓里─—使整个内容沉浸着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光这一点,我就从鲁迅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受用不尽的东西。
至于他说自己不懂理论,从来没有关心这方面的书籍,一半是谦虚,一半因为他读的是外文或日译本。在他看来,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那些转译过来的中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内容不大可靠。他也不相信日译本,认为要读马克思主义书籍和革命文艺,总要懂点俄文才好,不过中国就没有一部较好的《俄华字典》,查生字只好用日本书,而且他们有专门研究俄文的杂志,可供参考。因此他觉得:花出三、四年工夫来,先学日文,带学一点俄文,倒是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他答应我过几天向日本人开设的内
山书店去要日文书目,然后寄给我。
一九三四年上海气候变化,闷热异常,据说是六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七月二十五日,鲁迅先生午睡时受了风寒,头痛发烧,浑身无力,接到我信那天,曾到日本医生须藤诊所去看病,第二天,他又译书作文,看稿复信,和往常一样工作了。内山书店关于日文书籍的目录,是八月九日寄给我的,同一天,他还给一个青年看了四篇稿子,三篇转给《申报》副刊《自由谈》,一篇转给《中华日报》副刊《动向》,都附有介绍信。他自己得到的报酬是:“胁痛颇烈。”
尤其使我感动的是:根据鲁迅先生来信的说明,寄给我的日文书目,书名上加了箭头的,是书店老板内山完造所推荐,共计九种;鲁迅先生又在箭头上加圈,选了四种,那就是:《汉译日本口语文法教科书》、《改订日本语教科书》、《中日对译速修日语读本》、《现代日语》上卷。其它五种,他认为暂时可以“缓买”或不买。尽管鲁迅先生不说什么。我心里明白,他了解我的经济力量:邮局里一个普通拣信生,一下子买不起许多书。真的,他为一个涉世未深、自食其力的青年,设想得多么周到呵。这种体贴入微的做法,当然不仅仅对我个人如此,不过仔细想想,鲁迅先生的心意,已经远远地超过一个普通的老师了。
我从此常常向鲁迅先生请教。和过去的老师不同,也和我接触过的许多前辈不同,鲁迅先生之于青年,喜欢以平等的态度相待。他很少说“你应该这样”、“你不应该那样”一类的话,必要时他就讲一个故事,说一段自己的经历,借此启发青年,诱导青年,引起青年深沉的思索,使他们心悦诚服地感到一个人“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青年们已经同意了他的意见,接受了他的影响了。鲁迅先生确实有惊人的魅力。
在外国作家中,我读了深受感动的,是高尔基的作品,那时我年轻,生活又不安定,自己偷偷地决定应该以他为榜样,一九三六年六月,高尔基与世长辞,我写了哀悼的文章。十月十九日下午二时,有人打电话告诉我鲁迅先生逝世,我说这是谣言,听不得。回家接到正式通知,顾不上吃饭,立刻赶到万国殡仪馆,胡风同志陪我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鲁迅先生安静地躺着,很久很久地,我站在他遗体的前面,沉默无言,泪下如雨。
第二天,我撕下两块白布,不顾平仄对仗,挥笔写了一副挽联,大概是至哀无文的缘故吧,实在写得很潦草,很粗浅。那联语是:
痛不哭,苦不哭,屈辱不哭,今天诚何年,四个月前流过两行泪痕,又谁料,这番重为先生湿;
言可传,行可传,牙眼可传,斯老真大老,三十载来打开一条血路,待吩咐,此责端赖后死肩!
有人说鲁迅先生是中国的高尔基,我在挽联里把两人放在一起,却并无这意思。只因钦佩高尔基,又非常爱戴鲁迅先生,我从他们那里得到过许多教益。从我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们的形象已经楔入我的心坎,无论面领私淑,他们都是我的老师,都是我永远永远地心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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