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
鲁迅:《忆韦素园君》
写下了这题目,自己也不免犹豫起来,我能说些什么呢?对于木斋,虽
是要算比较接近的,在留沪的朋友中,我和他是交往很早的一个。然而我又自知还不够懂得他。加以臆揣,也许会失去故人的面目;缄默着呢,则又有负于八九年来的交情。我还是回到过去,来追怀一下尘封了的往事吧。不幸现在又得味尝这心头的苦汁了。
我的认识木斋,大概是由于懋庸的介绍,然而已经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他是黎烈文主编《自由谈》时的写稿人,但《自由谈》的几次宴客,似乎并没有他在内。留在我脑子里的最初的印象,是他已经坐在我的赫司克而路寓所里吃饭了。和他同来的是懋庸和子展。其时子展因为和某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有了一点误会,他打着湖南腔,盛怒地叙述事情的经过,说到气上的时候,就拍一下桌子。懋庸含笑阻止他,有时也参插几句自己的意见。木斋是端坐一旁,静默着,好像一座兀立的孤山。我爱子展的率直,佩服懋庸的聪明,却又尊敬木斋的深沉。作为一个战士,我以为这深沉就是他的倔强的底子。
而木斋也确乎有点落落寡合的样子。除了我们三个以外,当时和他较为接近的,还有一个是曹聚仁。曹君忙于课务,奔走于各大学之间,一面还得跟他的“皮德列斯”去谈恋爱,很少有和朋友闲叙的工夫。然而对于木斋,他却是由衷地佩服的,一碰到古书上的疑问,立刻会想起木斋来。我想,这不但因为木斋娴于旧学,记忆力好,其实还因为他对于旧学抱有崭新的见解的缘故。
不过木斋的娴于旧学,是并不自求表见的,证据之一是他从来不在自己的文章里抄古书。这好比弄了十年辩证法,却决不生吞理论,活剥教条,如时下的“新进批评家”或“前进诗人”那样,替自己贴上沾沾自喜的封条。他的融会进步理论,也正如贯通古籍一样,是一种刻苦深湛的功力。他学习着,战斗着,跟随这两者以俱来的是:他进步着。
所以当时的木斋的文章,多半已经启示了精练的一路,其立论的周到,观察的细密,就为同辈的杂文作者所不及。懋庸曾和我谈及诸家的文体,我们一致以为最少毛病的是木斋。可是有些读者的批评,那时和现在也并不两样,就是所谓晦涩:读不懂。我想,这是当然的。我们所处的是一个这样复杂的社会,木斋而能为人人所懂,那才是奇怪透顶的事实,而且也将失去他的作为一个战斗的社会科学者的意义了。─—因为由我们看来,与其说他是一个文学家,毋宁说他是一个哲学家或者社会科学某一方面的专业工作者。
木斋在《自由谈》上发表的文章并不多,作为他的战斗的阵地,倒是曹聚仁主编的《涛声》—─一张乌鸦为记的刊物。那时还流行着一句术语,叫做乌鸦主义,木斋曾经加以诠释,说这是“既不会如喜鹊般的报喜讯,又没有八哥学舌的本领”,只能“看看左右,瞧瞧前后”,苦叫几声,给沉醉着的人们报个凶讯的主义。因此《涛声》上多的就是鲁迅先生所谓“赤膊打仗”
的文章,而木斋却是此中的骨干。
使人叹息的是所报的凶讯竟又这样的灵验。
作为木斋文章的知音,我还可以举出望道先生来,在他主编的《太白》上,木斋也是写得较勤的一个。在这一时期里,他的思想愈趋成熟,立场也更为鲜明了。他以壮年的心力,目击民族的灾难,拿起秃笔向人群呼吁,即使贫病交迫,曾不稍事休息。后来的主编《火炬》和《晨钟》,力撑《世纪风》和《浅草》,又何尝不是他的辉煌的战绩的一斑!
西安事变后数天,我们三个又在子展的家里晚饭,其时懋庸正患腹泻,能喝酒的只有子展和木斋。那一晚,木斋似乎很高兴,他喝了不少酒,也说了许多话,时代的曙光已在远处晃动,它也照亮了我们这个寂寞的朋友的心境了。这是古国的黎明的开始。
然而木斋的寂寞,是并不显得忧郁的,他也常有笑谈,又力持镇静,决不在朋友或仇敌之前,稍有一点轻率的透露。战时生活的高涨,使他渐陷绝境,而他却以更艰苦的工作来作为无言的答复;不幸他终于病倒了,又是那种急需休养的肋膜炎,而他却以“不服药,不休养,支撑着支撑着”,来作为无言的答复。他说:“支撑到几时呢?我不知道。只要我一天不病,我也就支撑一天。”又说:“生命在支撑中一天一天被剥蚀着,倒不完全是在病中,而是在由来已渐的平时。”他就这样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我想,木斋是可以不朽的。连涂上粉脸的人也在称颂他的倔强,因此,木斋的倔强也是不朽的!
木斋将与倔强而同在!
他的对朋友,诚实,恳切,讲究信义,决不敷衍,早已为大家所周知;而城狐社鼠,横加嘲笑,却少有感到疲倦的时候,这就是他们真正的面目。木斋曾在背后批评我道:“他总爱做一些吃力的工作。”是的,我将依旧吃力地做下去,有生之年,决不吝惜自己的对于爱憎的投掷。
呜呼,相知十年,萃于一语,对着故人遗像,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一九四一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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