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用之!

一九八三年十月三日上午,孙用同志在北京首都医院逝世了。

孙用同志原名卜成中,浙江杭州人,曾在杭州邮局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改名孙用,字用之。我于一九二九年考入上海邮局,他已在鲁迅先生主编的《奔流》上投稿,在文学方面,在邮政工作方面,他都是我的前辈。也许就因为这点因缘吧,我进邮局不久,尽管相隔两地,从未谋面,却已知道孙用其人,知道孙用就是卜成中了。

不过我较多地知道用之,却是他从世界语转译的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勇敢的约翰》,于一九三一年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以后。狭长的大三十二开本,黄色封面,道林纸印。除作家画像外,另有十二幅插图,其中三幅彩色。这本书是鲁迅先生一手经营的。封面设计,版式大小,文字校对,全由鲁迅先生负责,连插图,也是他垫款代印,然后交给书店插入书内。鲁迅先生推重原作,又极口称道译文的认真,流利,他对书店没有完全按原设计行事,略有不满,但在当时,从内容到形式,这实在已经是一部难得的漂亮的好书,鲁迅先生自己也承认的。他还在《校后记》里风趣地说:“这一篇民间故事诗,虽说事迹简朴,却充满着儿童的天真,所以即使你已经做过九十大寿,只要还有些‘赤子之心’,也可以高高兴兴的看到卷末”。的确,用之译诗,鲁迅印书,依靠的也正是这点“赤子之心”——不怕困难,奋力到底,高高兴兴的为中国做点好事的“赤子之心”。

《申报》副刊《自由谈》改版以后,我为它写些散文杂感之类的小品,用之也时时译些小诗,寄些短稿。大概就在这时候,我们才通起信来。不过并不经常。说起来有点使人不大相信,三十年代,有两件事是犯忌的:一是搞木刻画,二是弄世界语,不管你刻的什么内容,译的什么作品,都有被指为“赤色分子”的危险。木刻和世界语本身不过是工具,但在那些高贵的人们的眼里,竟像印度的贱民阶层一样,成为“不可触”的东西。用之精通英语,又娴世界语,从世界语译些弱小民族的作品,不免受到此辈的注意。

我们通信加多是在全国解放以后。那时雪峰承担《鲁迅全集》注释工作,准备组织班子,向我提及孙用同志,我竭力怂恿,一面将孙用通信址告诉他,正式备函约请,一面由我去信促驾。不久,用之到了上海。但除注释上的问题,以及我编《鲁迅全集补遗续编》需要向他请教,偶通声息外,我们各忙各的,仍然很少来往。全集注释方面有什么材料要我核查,雪峰总是让他写信,自沪迁京,依然如此。后来雪峰不再负责这个工作,主动要求承担《鲁迅日记》的注释,用之继续从旁协助。起初我不知道,有一次,雪峰找我,说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鲁迅日记载:“晴。下午收神州国光社稿费四百五十,捐赎黄后绘泉百。”这个“黄后绘”不知是谁,好像鲁迅故意隐其真名,孙用同志引《论语·八佾》里“绘事后素”一语,认为可能是黄素(芝岗)。我才知道用之不忘故人,并且觉得他的意见是对的。因为黄芝岗是“左联”成员。一九三○年秋天被捕,互济会曾设法营救。雪峰不放心。由我写信去问芝岗的好友陈子展。子展也记不清楚。据他回忆,好像是芝岗的哥哥(一个有钱的商人)拿出钱来赎回的。我以为即使这样,仍不妨碍鲁迅也曾给互济会捐款营救这件事。

中国最早介绍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大家知道是鲁迅。不但写过论文,还译了五首抒情诗。继起的则有茅盾和冯至。白莽也译过一些诗文。而
使这个爱国诗人广泛地为中国读者所知道、所接受的,却是用之。从青春到垂老,从童话诗到抒情诗,数十年如一日,除《勇敢的约翰》外,还译了《裴多菲诗四十首》、《裴多菲诗选》等,孜孜兀兀,曾不稍懈。用之后来又把这种精神放在《鲁迅全集》的编辑注释上,试看他对全集所作的正误表和校读记,以及由他编定的《集外集拾遗补编》,人们就不能不吃惊于整个工作的细致、准确和精到。这是资料的点点滴滴的积累,然而,这也正是研究的切切实实的开始。无论从翻译工作说,还是从研究工作说,都使我想起鲁迅的一句话:“在中国第一要他多。”

用之立身正直,待人真挚。他诚实,因此讨厌那些口是心非、耍弄权术的人,但也不会去呵斥他们。一切挑拨离间的事,更是决计不干的。他身材魁梧,足和关西大汉骈肩,见人却有点腼腆,不爱说话,不求闻达,只是静静坐着,或者默默地工作,除了书本,我不知他有别的什么爱好。有个时期,我们同住在一条胡同里,每当夕阳西下,他和他的夫人一起,常常脸含笑容,低低谈话,徐徐迈步,从胡同东头散步到西头去。有时我从外边回来,遇上了,故意避开一点,我觉得此刻正是这位一生勤奋、秉性忠厚的人最愉快最舒适的时候,我不应该惊动他。

可是用之,现在我又多么希望能够惊动你、惊动你,轻轻地惊动你一下啊。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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