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濛濛时我喜欢凭窗远望,一放晴,又不知不觉的靠近窗槛去,只有刮风的日子里这屋子才关上窗,使内外成为不同的世界。风从远处呼啸而来,窗使劲地抵御这袭击,让室内的温暖裹住我,我静静地坐着,缅怀于晴日的楼台和雨中的烟雾。——感谢窗,通过这小小的方框我曾有无数的感受。
试设想牢狱里的囚犯神往于壁上的窗洞,自由在窗的背后,而光明恰又从窗间传进来。世上的高墙头曾隔绝人们多少好梦,幸而还有这小小的窗,代表着希望与安慰。
当你在人生的旅途上徘徊,终于陷入黑暗的深谷时,你不也希望有这么一个窗吗?当生老病死,一切人世的琐事围绕着你,你不也希望有一个小小的窗,可以探首于人生的域外吗?
忽浪!
谁家的窗玻璃碎了。
我抬起头,暗沉沉的天,柳枝发狂地飞舞,一定的,风暴已跨过战败的窗棂而冲散或人的温暖了。我伸伸腰。像一个倔强的灵魂,我的窗挣扎着,格吱格吱地叫。
从窗槛向外望,我看见邻家的紧闭着的窗,挟在风势里的急雨打上去,织成一串串流珠,飞落在黄昏的黑暗中。窗内满是灯光,洁白的窗帘低垂着,窗帘上有人影,在临窗的一角停住了,许久许久地没有动。是听雨呢,抑是在默默地占卜着远人的归期?
我替这黑影造出故事,像诗人波特莱尔一样,我念给自己听,而又为这自己造出的故事泪下了。
我凝想着,就在凝想里看见波特莱尔先生,这个乖僻的恶魔诗人,他睁大令人战栗的眼睛,扶住手杖,缓缓地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去,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夜深了,街上一片静寂,偶尔从人家窗子里漏出一点灯火,一些男的、女的、中年的或者老年的影子。诗人在每个窗前徘徊,替每个窗内人编造故事,独个儿念着:
“这是一个寡妇”他喃喃说,“二十年前她死去丈夫,正当新婚后的第六天。随后她嫁过两次:第一次是木匠,一个终日酩酊的酒鬼。有一晚他从工场回来,喝得大醉了,一脚跺入水塘,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倒种在淤泥里。两个月后她嫁给一位兽医,他是从一匹疯狗身上得了传染病死去的,这事至少也将近二十年了。此后她没有再嫁人,不,我是说没有人再愿意娶她。”
波特莱尔先生走前一步。
“从这个窗子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对年老的夫妻,”他说,“他们等待一个出征的儿子回来,可是后者在三年前已经战死,永远不再回来,永远,永远。可怜的老人们期待着岁月在他们身上不多了,他们将背着期待死去。”
波特莱尔先生叹息。街灯照上他的破旧的大衣,发出黯淡的光。他思索着。从记忆里追寻这战死的青年的影子,那是个英俊的青年,结实,漂亮,和《撒母耳记》里的大卫一样。
“现在我们再来看这个——那边挂着蓝帘子的,”波特莱尔先生用手杖指着右首的窗,自言自语:“主人已不能辨别这窗帘的颜色,因为他是个瞎子,年轻时有份家私,狂赌滥嫖,最后染上一身梅毒,虽然逃过死亡,却丧失了两眼的视觉。”
波特莱尔先生落入沉思:是走上一条黑暗的街道了吗,为什么望去老是那些痛苦的灵魂?窗,那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窗!他抬起头,此刻走到了一个圆洞式的窗下。“里面住的是一个诗人,我认识他,一个白头的无名诗人”
说着,他有点激动了。
“那边矮墙的小窗里住着个偷儿,我敢发誓,他是个善良的公民!”波特莱尔先生几乎大声地叫了出来,“而那,那个窗格上飘着长春藤的叶子和影子的,是一位牧师。现在他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女儿跟着个野男人跑掉了,他在那里祷告,他在那里诅咒。”
这么说,他又替第七个窗内人去编造故事。“从开着的窗里看,”他说,“决没有从闭着的窗里看出来的多。”
波特莱尔先生走着,念着,探望每一个窗子,替每一个窗内人造出故事。而他就在这些故事里陶醉着,或者如他自己所说,他已在别人的身上生活过,担受过了。
终于他走完所有的窗子,到了这条街的尽头,他没入于黑暗中。
忽浪!
我的窗玻璃碎了,风暴冲进室来
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五
日初稿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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