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渡

摩西从昏迷里醒来，这是他垂死前最后一次的苏醒。他孤独地躺在毗斯迦山顶草原上，约旦河从脚下流去。他俯瞰了祖先的故乡，半世纪来寤寐以求，指望在这块土地里撒上自己的理想。现在，当他平静地躺着的时候，相信不久便是下种的季节。（经过四十年沙漠上的流浪，雅各的子孙们洗去浮华，恢复了原始的朴实。）而他自己，在耕耘之前必须死去，因为他的触角——神秘的蛇杖已经伸入了遥远的天国。

（他相信人间胜似天国，因为战斗比静止更美。）

是回忆的梦幻啊，高原的驼铃响了，仿佛战马听到号角，摩西的眼睛亮起光辉。

（时间一转眼中后退了五十年。）

以色列先知现身于法老之前。

“让我们的民族和平地退出埃及！”他说。

“空想的自由的确比贫困的生活有趣，”门拿拍王呵呵大笑，“可是我的朋友，你怎么能带着这些懦怯褴褛的家伙，渡过汹涌的红海，辽阔的西奈沙漠，渡过饥饿、干渴和疾病，去作几千里或是几十年遥遥的跋涉呢？”

“要点是，”摩西静静地回答，“他们必须从奴隶的命运渡到自由人！”“他们不能！”门拿拍王沉下脸，“我需要苦工，因为新的金字塔尚未完

成。”

摩西的蛇杖伸入尼罗河，河水红了，断绝了饮料的埃及人到处呼号。

而法老则顽强如故。

于是，以色列先知招来第二次灾害，他驱使尼罗河的青蛙上岸，让千百万黏滑的畜牲在国境里爬，跳上宫廷和皇座，使每个人陷于困扰和不安。

而法老则顽强如故。

带来第三次灾害的是成群结队的蝇子，它们满室飞舞，迅速地散播了疫疠和死亡。

“你必须把这些怪物赶跑，”法老以召见摩西时说，“我将允许你的民族一个假期，让他们回到沙漠，用祖先的仪式向自己的上帝献祭！”

“我愿意！”摩西静静地回答。

他停止了蝇群的活动。

可是，当最后一只苍蝇飞出膳厅，死亡的威胁解除，法老便取消了自己的诺言。

又一次灾害降临了，豢着的牲口染上蔓延的瘟疫，于是，鲜肉的供给成 了问题。

法老依然拒绝摩西的要求。

又一次灾害降临了，可怕的疮痍迫使埃及人呻吟，没有药物能够治疗这古怪的疾病。

法老依然拒绝摩西的要求。

雷霆劈开埃及人储藏亚麻和秧谷的仓库，春耕的种子为天火烧毁了。

法老依然拒绝摩西的要求。

于是，如暗云也如密雨，成群的蝗虫飞集于这个可怜的国度，不到一天，青草绿树卸尽浓妆，在埃及，找不到一片连在枝上的小叶。

“我可以让犹太人退出埃及，”法老对摩西说，“可是，他们必须把亲生的孩子留作人质。”

摩西摇头：

“我无法领受你的盛情，因为以色列的子女必须与父母同行。”

于是，一阵飞沙从荒漠吹来，掩蔽天日，使整个埃及沉入黑暗，循环二十四小时里不分昼夜。

“留下你们的羊群，”法老向摩西表示让步，“我愿放你的民族出去！”

摩西摇头：

“我们什么也不能遗留！”

灾害又一次来临。

死神，踏着迅捷的步子在尼罗河流域巡行，他穿越埃及人的家庭，每过一处，便带走了他们的长子：死。

悲哀淹来，痛苦使民心动荡。

门拿拍王大起恐慌。

（现在，法老承认有一个比自己更强的力量把他打败了，一个求自由的意志。他不再抗拒。）

这一天用完晚餐，鲁班、利未、犹大、西蒙、伊萨卡和柴普伦等众部落，带着他们的孩子和家畜，开始向约旦河边出发，孩啼，羊嗥，犬吠，漫长的行列伸入黄昏，远远地，远远地。驼铃响了，星月在天，火把在他们的手里。

（脱逃奴隶的命运他们向老家进发。）

夜，黑暗，沉重的脚步。

崎岖啊——向自由的路。

他们到了红海的边缘，满目汪洋，万顷波涛引入穷途，疲倦的人畜自动 地歇下脚。摩西吩咐沿岸扎营，打火做饭，赶明儿结队渡海。

夜尽时——

背后，追兵在熹微的晨光里扬起尘头。

法老率领人马，旋风似的赶来，声言要替埃及的长子们复仇，让犹太人

沦为永世的奴隶。现在他到了海边，却看不见他的逃亡者，一片祥云掩盖了

摩西的营寨。

侵晨。

摩西的蛇杖向空一划，海水分隔，各部落缓缓前进，安然渡到彼岸。云

——

千万争自由者意志的化身，在法老的眼前冉冉上升。

门拿拍王这才瞧见摩西，瞧见海底的路，他一马当先，全部军队相随入海，不知是波涛抑是人马，发声喊。

海水合了。

法老和他的部队没有一个生还。

回到原野，以色列的子民们自由了。

奴隶们习惯于被蓄养的安逸。

出了埃及，犹太人必须为自己的生活苦斗，吃的时候宰牲，喝的时候掘井，荒凉和疲劳使他们怀念都市的享受。“让法老的鞭子打得更重些吧，”许多人想，“我们不要这样的自由！”

困惑在心里滋长。

一个个，他们在背地里诅咒。

荒野有待于垦殖。

过了懿林，粮食的供给匮乏之。

“给我们东西吃，”他们对摩西说，“否则，让我们回到埃及去！”

以色列先知点点头，默然不语。

晚上，遵了摩西的吩咐，他们在营幕外猎得飞集的鹌鹑。第二天，野地里的曼那结果了，霜似的白，做成饼，蜜似的甜。

香，新鲜。

在悠长的年月里，犹太人一直用这个充饥。

流浪的队伍到了利费丁。

沙漠的灼热使他们想起尼罗河，碧波涟漪，他们需要饮料，而这里却得不到一滴水。

“让我们回到法老的治下吧，”犹太人埋怨，“我们的孩子快要渴死了。”摩西举起蛇杖。

砉！砉！砉！他打着山岩，磐石分裂，一股泉水从石眼里涌出，那么凛冽，那么清，几乎使犹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恢复了，以色列先知的威信。

在艰苦的旅途上，他们碰到了亚玛力人——一个凶悍的阿位伯种族，偷鸡摸狗，一路上劫去无数牲畜。直等摩西突然发怒，吩咐约书亚作战，这个勇敢的青年率部进攻，人马奔逐，尘土滚滚而起，喊声填塞了旷远的沙漠。 摩西举手向天。

日落前，雅各的子孙得了胜利。

他们到了米甸，阔别的夫妻于此相会，西波拉带着两个孩子来晤摩西，为了以色列民族的自由，感情的暌隔似乎比岁月更久。

（伟大的心地如园地）

听从叶忒罗的建议，一个新的制度产生了。

从以色列民族里选拔有才能的人，立他们为千夫长，百夫长，五十夫长，十夫长，让百姓们管理自己的事情。

是的，一个新的制度产生了。

流浪的部落出了沙漠。

在西奈山脚，犹太人的大队扎住营。

带着约书亚，摩西登上古山的高岩，将近山顶，他吩咐约书亚止步，独自上前去听耶和华的圣命。

前后四十昼夜。

西奈山为一片祥云所掩盖。

往后，以色列先知带着两块法板回来了。

远远，歌声发自营地。

跑近时，摩西勃然大怒，因为他看见一切，看见耶和华的背叛者在这四十天里造下的罪孽。

流浪者的营幕改了面目，看去宛如尼罗河畔的村落；妇女们摘下金环，铸成牝牛的偶像，跟埃及人膜拜的一模一样。而此刻，耶和华——不，以色列民族的叛徒，正在围着牛犊跳舞。

他把法板向地下一摔，碎了。

于是取下金牛，狠狠的践踏。他站在营门口，高声叫喊：

“以色列的真正的子民，到这儿来！”

强悍的利未族首先响应，纷纷跑到他的臂下。

摩西吩咐把叛乱敉平，于是厮杀开始，自晨迄暮，骚动终于静止了，他们一共杀了三千人。

死者的眼睛一个个凝望着西奈山，他们的先知曾在那儿镌刻法板。

（团结，必须有共守的法律）

摩西再度登山，四十天后携回两块石板，上面镌着犹太人的法律：

他们不可敬奉别的神，除了耶和华。

他们不可为自己雕作偶像，如在埃及时那样。

他们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

他们应该操作六日，第七日安息，守为礼拜日。

他们应当孝敬父母。

他们不可杀人。

他们不可奸淫人妻。她们不可偷恋人夫。

他们不可偷窃。 他们不可作假见证，陷害邻人。

他们不可贪慕邻人的房屋、奴隶、牛驴以及一切属于邻人的东西。

这便是有名的十诫。

为了礼拜耶和华，他们筑成幕屋，利未族人被选为祭司，油灯亮了，祭司抬出法柜，一干人起立朗读，使法制成文，使流浪的部落成国。

收起幕，他们继续前进。利未族人抬着法柜前导。护送七千人的行列，云柱在头上飘浮。

绕过西奈，他们走入森林和旷野。

潮湿的气候使毒蛇繁殖。

摩西吩咐以铜铸像，高高的挂在杆头，这样，犹太人辟去了毒蛇的灾殃。

渐渐地，他们逼近了约旦河。

巨人安那克的儿子盘踞着亚伯拉罕的农场，要进占这块旧日的国土，以色列民族必须作战，——摩西在心里盘算。

营幕里散布着关于巨人的可怖的消息。

为要遏阻谣言的传播，摩西决定派人渡河，他从十二支族中各选一名，让约书亚率领着，去侦察迦南的情形。不久，约书亚和迦勒回来了，他们从以实谷采来了石榴和葡萄，以证明这块失去的土地的丰饶。“遍地是乳和蜜，”他们说：“为祖先为儿孙，我们必须不怕战争！”

这一晚，以色列的营幕里起了叛乱。

奴隶制度使人类的灵魂转成懦怯。

这些犹太人，在都市里住了一阵，如今已害怕弓箭，畏葸贪吝得只顾目前。“我们受够了饥渴、暑热、蛇蝎的苦难，”他们叫喊，“无穷的旅行使我们厌倦，我们不要自由，我们要回到埃及！”

演说和叫声到处起来。

摩西带着约书亚，在各营里奔走劝解，希望在最后一分钟里说服自己的部下。可是，迦南人和亚玛力人偷偷地杀过来，他们袭了犹太人的营，乘着混乱。

厮杀，叫喊，血，火光背负着“期望中的大地”，以色列民族失败了。

（摩西的意志永不失败！）

渡着畜牧的生涯，犹太人在沙漠上流浪了四十年。

四十年过去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一个个结实，健壮，完全褪尽了奴隶制度的影响，他们的父兄早已去世，怯弱的灵魂跟着埋葬。这一代，举起上万的手，他们是摩西的意志的支持者。

而摩西，如今已垂垂老去，自知死期将近，把伟大的使命留给约书亚，独自爬到死海东岸的毗斯迦山顶上，回顾生平，一面向约旦河流域瞭望：丰饶的以实谷在他眼前，强盛的犹太王国在他眼前
“要点是，”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必须从奴隶的命运渡到自由人。”于是，在极度的疲倦中，白发的先知笑了。

一九四八年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