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是谁来我的耳边低语?我听见淫艳的诱惑的声音。有如许昵人的言词,似荡妇摄收少男的青春,如浪子偷骗处女的童贞,那翻腾的舌尖,滔滔不绝犹如江河的川流,许有人投身其中,为贪爱所淹没却又逐情欲而沉沦。

我睁开眼,幽暗如森林的浓荫。

朦胧。

我背负着黑夜独行,在无边的空际摸索,我招来太多的雨,太多的雪,太多的风霜和冰雹,却不见半抹霍闪——我要求一丝光明。

黑夜是无比的重荷。

冉冉,疲乏压下眼皮。

于是我又听见那低低的吃吃的笑声,似羞涩而又放纵,一阵阵抖上心弦。

我感到昏迷,仿佛十万百千只蚂蚁爬进骨髓。我倦怠无力。

空茫里不见一点火星,然而却有数不清的跳动的线条,如裸女夜舞,仿佛一对对白的蝴蝶,翩跹上下;又好比迷离多白的大眼,浮晃于忧郁的蓝海里,脉脉含情。

一个精灵在黑暗里守望——

袅袅,是一道青烟,一个妖媚的影子。

“可也震惊于我的美丽?”

“你有对发亮的眼睛。”

“它们照耀你也照耀你的心。”

“不,在我,它们是两个深渊,我从那里汲取寂寞。”

“能言鸟从来不说一句由衷话。”

“也许你并未懂得我的意思。”

“我了解别人更甚于了解自己,可是我也并不昧于自知。在我的生命里没有寂寞。一个明朗的清晨我让我的眸子辞别眼眶,插上翅膀去叩天国的门。在米西亚海岸绿林里它窥见仙女的出浴,到月夜的汉立康山上和牟司姊妹们一起跳舞,它参加了宙斯的盛宴,和凡奈斯同车出游,它甚至得到了那个只爱自己的影子的那克西斯的爱,而它却毫不思索的拒绝了他。”

“你不说得太高吗?”

“所以它又离开乐园,去遨游东方传说下的地狱,在那里它会见鬼使神差,牛首阿旁,从丑恶认出美丽,向残忍披示慈悲。(这原是个值得称道的去处)。火的热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和幽灵的惨呼,如悠徐的和平的乐曲。它喝过污池的血,吃过铜柱上炙干的人肉。尖刀如蔷薇的繁刺,而袒裸的人体就似惨白的花朵。你不见过曼陀罗吗?开在地狱门口,那是一种吸收人血而生长起来的小花。”

“请注意人情的范围。”

“最后它终于回到尘世。它曾是朱门的上客,周旋于帝王公侯之间,当华宴初张,笙歌声喧,它披上孔雀翎毛织成的羽衣,在人们的歆羡与妒忌之中,婆娑起舞。年轻的将军们一改在战场时的勇武,柔顺得如掌上叭儿,争献殷勤;宰相们不断抛掷金砖,多少帝王为它荒废朝政,而它曾不一加顾盼! 呈在人们的口头嘴角,纷纷地传播着它的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平庸的传播。”

“平庸,什么叫做平庸呢,什么又是这平庸的对称?不凡?你以为世间有不凡的事实吗?那才笑话!一些喑呜叱咤的勋业后面潜伏着颓败,一些粉红黛绿的容颜后面隐藏着衰老,豪华寂寞,你可能向荒烟乱草堆里去辨认往昔的欢乐?任凭你怎样出类拔萃,而历史的任务却在于返不凡于平庸。只有这才是不易的事实。所以我的眸子又回到眶内。”

“这便是你所见的一切。”

“平庸是注定的命运。看世人扰扰攘攘,夸其所有,急其所无,曾不知老之将至,谁能担保他们没有哑然失笑的一日。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长存的真理;因此也无所谓绝对的是非和分明的善恶。黑和白不都是一样的颜色?人们说心是红的,在我的眼前却变成黑色,我看见许多人流过血,但那只是污秽的墨汁也似的东西。”

“一个色盲。”

“你误会我的意思。如果人们漆黑了自己的心,我为什么要保持这一点赤红——那多余的颜色?天堂,我根本不稀罕住,地狱,我现在还不想去,美色既不长驻,令名可以唾弃,我将拂逆人世的愿望,而纵我性之所如。但得灵魂值钱,我准会插上草标,沿着街市叫卖。”

“一个无耻的想头。”

影子冷笑着在青烟里埋没。

于是我又看见那白色的蝴蝶,那浮动的眼睛,那婉转回荡的线条。如行空天马,如戏水裸女。我感到昏迷,仿佛十万百千只蚂蚁爬进骨髓,我倦怠无力。

我的喉咙已经喑塞,四肢也都软瘫,然而我要挣扎,我要叫喊!

白色的线条在四周浮动。

是贫血的枯手。

是少肉的瘦脸。

是灰黯的口唇。

有一阵沁肺的麻痹,刺骨的寒冷。我的喉咙已经喑塞,四肢也都软瘫,然而我要挣扎,我要叫喊!

睁开眼——

我在人间。

梦回

一灯如豆,有半窗月影。

静。

人谁无梦,且不必去邯郸逆旅借囊中宝枕,只稻草一什,向墙头荫角拣人静处躺下,不管是噩梦或是甜梦,睡去,就别有天地。

然而,谁又担承得梦回的滋味!

虽然二十年太平宰相只落得黄粱未熟,不免人事如烟;且幸一切磨难同属幻影,说是懊恼也许有几分欢喜。

“你有几分欢喜?”是心的问语。

静。 一灯如豆,有半窗月影。

破晓

月影在窗上移动。

难道这不就是我的生命的移动吗?

深山冷院的修道女从来不计算蒲团上的岁月,邮亭驿站的传信使从来不计算马蹄下的行程,虽然闲散和忙迫的心绪并不相似,然而过一天日子和走一段

路在他们却有同样的意义,他们面向着信仰,面向着工作。而我,难道我就不容许有一个目标吗?

死?我并不厌倦于生。

我不能不为生活而忙迫,然而我偏有偶然的闲散。

长夜最难排遣,何况更当梦回,我能浪掷生命如魑魅之所教,而置一切于等量齐观?

月影在窗上移动。

我感到寂寞——一个孤独沉思者的寂寞。

我曾设想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因大超悟,发大慈悲,驰驱尘寰,孤往绝诣,将世界,人类,历史加以改造,却又沉酣于寂寞之中。他们往往是孤独者,然而却统驭着一切奔放和激荡。

拉蒲鲁叶讥笑那些混身于热闹场中的人物道——“不堪孤独的悲剧啊!”

孤独的否定者从来不曾认清自己,你能说他们偏会了解别人?

月影在窗上移动。

寂寞吞噬着我的全身,夜冉冉尽了,然而现在却是更深的黑暗。

我又设想那些坟园的守墓人,海洋灯塔的看管者,黑暗牢狱中的无期徒刑犯,他们的生命中曾有多少挫折,多少波澜,而现在却又重归于宁静。

在无彩的日子里,你能说他们不会再有一点期待,一点希望?

(他们曾是热烈的期待者,希望者。)

而现在却寂寞地活着。

月影已从窗上移去,黑夜发出轻微的叹息。

于是我伸出无形的手(也许是由于黑暗的缘故),孤独地整理着我的热情和期待,像一个织女整理着她的乱丝,然后把它们放上机杼,细心地搓揉,拉直,我织着自己的希望。

一线光芒画过天空,是黎明的信号。

露珠凝结草上,东方的天空白了。

我听见第一只云雀的叫声。

一九四一年七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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