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似乎不大有人提起爱罗先珂了,的确,这位盲诗人的轻烟似的哀愁,恐怕是未必合于现代青年的胃口的。这一回想到爱罗先珂,是因为一个这样的童话:
黄昏时候,两只初生的蝴蝶,看见太阳沉下海去,觉得世界即将黑暗,于是挺身而出,一只向东,一只向西,要去分头努力,使太阳永远照临,但首先就来了“有经验”的蟋蟀的嘲笑,“池塘国民”的青蛙的恐吓。然而没有效,蝴蝶们飞去了。这使躲在衙门里的猫头鹰吃了惊,连忙叫醒了正在瞌睡的蝙蝠,赶去追捉,不,也许是只散放一点谣言吧。这些东西的眼睛,是永远见不得光明的。
但是,在爱罗先珂的笔底,终于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蝴蝶的死尸,虽然意在刻画人们的议论,却也成了他的虚无的注解。不错,以两只初生的蝴蝶,是决不能挽回业已暗下去的天空的,然而明天的朝暾还要上来,光明确有驱除黑暗的本能,有谁相信未来的天下,将是猫头鹰和蝙蝠们的天下吗?倘不是糊涂虫,我以为,是不会有这样的错觉的。
尤其是在眼前的中国,更没有。
所以,对于在斗争中的我们,即使是读了爱罗先珂那样的文章,也难起虚无的感应,血使我们充实起来了。我们知道争取光明的决不只两只小小的蝴蝶,凡斗士,虽有必死之心,却并无必死的预感。在上面那个童话里,我们寄与的同情是:对蛙和蟋蟀的鄙夷,对猫头鹰和蝙蝠的讥刺,对扯淡,安命论,虚伪文明的驳诘,对一切喝斗士的血以自肥的人类的憎恶。然而,我们绝不相信那个由伤感主义者所安排下的虚无的未来。
这自然也还是由于事实的教训,我们且看蝴蝶的话吧:“我是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看着太阳沉下去。”金色的蝴蝶说。“大约未必有益吧;总之,先飞到那边去,竭力的做一番看。”于是金
色的蝴蝶对那银色的说:“成不成虽然料不定,但总之,我们两个努力一试吧。”
我们只有坚定的信念,却没有“未必有益”的想头,这就是胜利和失败的差分。但是,倘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一点看来,爱罗先珂的精神,倒也未必是虚无的。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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