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古籍之中,最欢喜的是诗词二道。至于明人小品,除书简与题跋外,觉得无甚可观。此外便是翻阅笔记,往往惊异于禅宗的浸渍之深,读后偶加摘录,留供把玩,也似陶贞白所谓“止可自怡,不堪持赠”,并不预备发表的。这回抄录几条,公诸在寂寞里的读者,非敢破戒,亦只是一点以湿沫相濡的意思耳。是为序。
一
近来有人作文,说汉文学的传统是儒家的思想,这说法,我觉得是颇为奇特的。据作者的解释,汉文学就是中国文学,但“中国文学应当包含中国人所有各种文学活动,而汉文学则限于用汉文所写的”。使我不解的是:用汉文所写的汉文学的传统思想,仅仅一个“儒”字,又怎么能够包含得尽呢?这大概不会是“王道”之类的响应吧!否则,我就大可不必饶舌了。
我希望它不是,但我又恐怕它竟是的。
由我看来,佛陀的对于汉文学的影响,并不弱于“孔子之徒”的儒家。唐的变文,宋、元以来的宝卷,明、清的小说里对于和尚行为的张扬,已经说明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当儒家死命地抱住文学的时候,释迦的思想,早已深入社会,影响了人民的生活了。而生活又正是文学的泉源。
然则又如何洗得清这中间的羊臊气。
二
袁中郎在《与徐冏卿书》里论禅定说:
定果有效,其益无量。但不知所守者中黄耶?艮背耶?抑数息耶?夫定亦难,有出有入,非定也,故曰:“那伽常在定,无有不定时。”即出入亦定也,故曰:“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然定有大小,小定却疾,中定却老,大定则即疾是定,即老亦定,艳舞娇歌,无处非定!
儒家崇实,所以平易,佛家近玄,所以虚奥。但在虚奥里也一样有平易:决不怪诞。故能俯临众生,视一切都博大,亲切。这一点不但同于孔、孟,而且也合乎黄老。
庄生不云乎:“道在矢溺。”
三
视一切都博大,亲切。
(这要有一点注解。)
佛的心里也有是非?有的;佛的心里也有善恶?有的。那就也一定有爱憎。他爱是,爱善;憎非;憎恶;拥护的是正义,需要割断的是束缚自由的绳索。
他因此也杀人。
因为他的心是一个天堂,同时也是一座地狱。
四
或人:是你造了天堂?
释迦:是。
或人:是你造了地狱?
释迦:是。
或人:“本来清净,复还清净”,你们不主张出世吗?怎管得这许多人间俗事?
释迦:(笑而不答)。
五
这是《大般涅槃经》里的故事。
有一人家,来了一个相貌美丽的女子,自说能招致种种珍宝。主人很高兴的把她留下了。随后又来了一个面容丑陋的女子,自说能使一切衰耗、毁灭。主人生了气,一定要把她逐出去。
那先来的女子说:这后来的是我的妹妹,我们必须住在一块。那后来的女子说:这先来的是我的姊姊,我们从来不容分离。
色空同观,这大概就是所谓寂灭吧。
然而世间自有不灭者在,即使不是佛门善行,而也无背于佛的真谛。
六
《中吴纪闻》里有这样的一段:
宗本圆照禅师,乃福昌一饭头,懵无所知,每饭熟,必礼数十拜,然后持以供僧。一日,忽大悟,恣口所言,皆经中语。目此见道甚明。后住灵岩,近山之人,遇夜则面其寝室拜之,侍僧以告,遂置大士像于前。人有饭僧者,必告之曰:“汝先养父母,次办官租,如欲供僧,以有余及之,徒众在此,岂无望檀那之施!须先为其大者。
这故事有烟火气,倘非捏造,却是颇为可爱的。
七
我爱儒,然而唾弃“王道”;我爱老、庄,然而诅咒符录;我爱佛陀,然而鄙夷僧尼的琐屑。
我居众生之上,却并不出世。
释迦,他俯临宇宙,发大毫光,救一切苦难。你能说他的眼睛并不注视地面!
八
唐以后有所谓三教同源说,然而我不相信。《鹤林玉露》里说:
昔有僧折臂作偈云:大悲千眼并千手,大丈夫儿谁不有!老僧今日折一
支,尚存九百九十九。《庄子》: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尊足即此性也。僧偈正此意。佛本于老、庄,于此尤信。
但我以为这不过是巧合。
《扪虱新话》里说:
予读《僧宝传》,见南昌潘延之,尝与英邵武同游西山,夜宿双岭,因语英曰:“龙潭见天皇时节,宜合孔子。”英曰:“子何以验之?”曰:“闻龙潭在天皇座下日,久未蒙发药。一日启曰:‘弟子服膺师问,并不尽心,卒未闻一言之赐,愿丐慈悲!’天皇曰:‘十二时中,何尝不告汝!汝擎茶来,我为汝接;汝行食来,并为汝爱;汝问讯,我举手。负汝何事!’潭于言下有契。孔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岂不然哉!”
但我以为这不过是偶同。
《蒙斋笔谈》里说:
吾尝谓古之至理,有不谋而冥契者,吾儒之言易,佛氏之言禅是也。夫世固有不可言而终不可免于言,吾儒不得已则命之曰易,以其运转无穷而不可执也;佛氏不得已而命之曰禅,以其不传而可以更相与也。达其不可执而眩其更相与者,禅与易岂二道哉!
但我以为这不过是拉扯。
九
有人说佛的主旨只有一个字:空,我以为有一点不空,那就是对真理的发掘。有人说儒的主旨也只有一个字:恕,我以为有一点不恕,那就是被压迫者的对于压迫者。
举目四瞩,无非都是斗争而已。
十
同源之外,还有同归。这一点,清朝的李凤冈阐扬得最起劲,所著《岭云轩琐记》,几乎都是这一方面的语录。他以为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矣”,和释典的“尽大地是个法王身”,毫无差别;子思子所说的“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也和释典的“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一样;在整个教义上,他更以为佛是要“去私除妄,见大光明,成无量功德”,正是孔子“克己,复礼,为仁”的意思。所以他说:
儒者之道,乃知人生有欲,而清净无为之修,难以持世;释氏之道,亦知人生有欲,而轮回报应之说,可使警心。其所以设教者不同,盖两相为用也。天下不可无儒,亦不可无释,惟眼大于箕,识高于顶者知之。然而上古之世,不可及已。
《岭云轩琐记》这书,有人说是“极有见地”,“未经人道”,读了“爱不释手”;也有人说是“谬妄害义,肆口乱道,不识好恶”,视为洪水猛兽。在这里,我还是“不著一字”吧。
十一
但也不得不抄一点反对派的意见在这里。
宋朝的释道高《答李交州书》里说:
疑亦悟本,请当论之:疑则求解,解则能悟,悟则入道,非本如何。虽儒墨之竞兴,九流之是非,乃爝火之不息,非日月之不晖,何急急于示见,而促促于同归哉!
袁中郎在《答陶石篑书》里也说:
近代之禅所以有此流弊者,始则阳明以儒滥禅,既则豁渠诸人以禅滥儒。禅者见诸儒汩没世情之中,以为不碍,而禅遂为拨无因果之禅;儒者借禅家一切圆融之见,以为发前贤所未发,而儒遂为无忌惮之儒。不惟禅不成禅,而儒亦不成儒矣。
我还得注一句,这都是清以前的意见,在时间上,是早于《岭云轩琐记》的作者的。
十二
我爱在静夜里独听钟声,那死似的寂寞,在空茫里荡漾。
但我的心是一团火。
于是,我一言不发的从床上爬起来,扑的,把灯火开亮了。
一九四○年七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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