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六一年春天降临之前,我来到广州北郊的三元里高地上盘桓。看着莽莽苍苍、一片锦绣、“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大地,不禁激起了凭吊怀古的心情。
南国早春,真正的春天在崭新的日历刚刚掀开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来临了。这比冰天雪地的东北几乎要快上半年。这一带村落,现在都属于三元里人民公社,是出色的蔬菜产地,以水利工程和机耕驰名。在温煦的阳光之下,田野里东一片、西一片,都是菜园。芥兰开满了白花,白菜簇生着黄花,椰菜在卷心,枸杞在摇曳,鹅黄嫩绿,蝶舞蜂喧,好一派艳阳天景色!那条从三元里村旁掠过的公路,繁荣热闹极了,小叶桉树夹道笔立,婆娑摆舞,远看像煞江南暮春的杨柳。一队队汽车奔驰过去了,一辆辆兽力车呀呀地拉过去了,还有络绎不绝的肩挑手提的行人,都各各在公路上卷起了尘土。好一番和平劳动、熙熙穆穆的景象!这一带田野是开阔的,南望越秀山上,庄严雄伟,曾经常常被用来作为广州风景标志的五层楼,正和这里小土阜上的三元里抗英斗争烈士纪念碑遥遥对峙。远处群山起伏,白云山、飞鹅岭像是绿色的围屏。大地到处给人一种壮阔开朗的印象。在历史名城的郊野,这样的河山气概,我们是常常可以领略到的。
被郁郁苍苍的扁柏、蒲葵、一品红、木麻黄环绕着的三元里抗英斗争烈士纪念碑,在晴空下,金色的字迹正闪闪发光。我登临这里已经好几遭了,但今年第一次来到,望着翡翠似的原野,俯瞰着名闻世界的这个叫做“三元里”的乡村,却激荡着不平常的感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样的名句飞到了我的心头。今年是一九六一年,今年五月底,是三元里等一百零三乡人民,在鸦片战争时代抗击英帝国主义侵略军大获胜利一百二十周年纪念日。“六十年一个甲子”。今年刚好是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的辛丑年之后的第二个“辛丑”。一百二十年过去了,中国已经完全变了样。然而正像有些人站在这座巍峨的纪念碑下说过的话一样:“这就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吧!”是的,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气势磅礴的第一页。以三元里人民斗争为起点,如果以一个个的“年代”来划分,那么可以这样说:其后十年有太平天国的革命,将近后六十年有义和团的斗争,后七十年有辛亥革命,后八十年有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快接近一百一十年的时候新中国终于宣告诞生。中国是经历过一百多年的艰苦斗争才从帝国主义制造的血泊中站起来的。望着这已经回春的天鹅绒似的土地,想起百多年来的往事,真按捺不住一种“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的心情。这条车水马龙的广州北郊大道,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的反侵略圣地,这座人烟稠密的村庄,今年将有多少人要前来凭吊瞻仰!
这一片阳光灿烂、山川明丽的大地,原来是一百多年前的大战场!你在这里纵览低徊,会禁不住想起整个黑暗的十九世纪的事情。
十九世纪是资本主义的壮年期,这一个世纪里面,殖民主义者完全不披任何外衣,像野兽一样到处闯撞掠夺。正像他们用一个持刀海盗的画像作为香烟商标,用帆船作为许多商行标记一样,战船和枪炮就是他们的徽号。整个十九世纪,在亚洲、非洲、美洲、澳洲,都普遍发生帝国主义者血洗大地的惨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各洲的人民,又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进行过猛烈的、可歌可泣的斗争。有些斗争,还是绵延一百几十年的。英国在几个世纪之间发展成为当年的头号侵略者。它用在国内圈地养羊的办法迫使大批农民
流离失所;用“流荡罪”把破产农民投进监狱和驱进工厂;掠夺印度、非洲、澳洲等殖民地的原料来大办工业。用对“偷”一条围巾的劳动人民也处以死刑的严刑峻法来建立它的生产秩序;然后又挟着大宗鸦片和纺织品来撞毁我们这个东方古国的大门。当鸦片战争发生,林则徐被腐败的清廷革职谪戍,广州城里的总督、巡抚、将军、总兵都在侵略者面前变成了软壳蟹和叩头虫的时候,他们大举入侵了。他们勒索了“赎城费”,他们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甚至挖坟墓,射“活靶”,他们志得意满、骄横跋扈极了。然而侵略者没有想到,他们脚下竟有一座活火山。他们在三元里调戏妇女的事件终于点燃了这座火山。人民反侵略斗争的队伍,一两日间,由几千人发展到几万人。眼前这一片锦绣大地,就是当年杀声震天,使英国侵略者自承“恐怖到极点”的战场了。
凭吊着这个辽阔的古战场,使人想起了“升平社前擂大鼓,裂裳为旗竹为弩”、“三元里前声若雷,千众万众同时来”的诗句。我仿佛看到一百多年
前战争的情景:那时,螺号呜呜,锣声,满山旗帜,遍地人潮,一支“黑底牙边白三连星”的神旗迎风飘动,指挥着战阵。在“三元古庙”点了香烛,向这面旗宣誓过“旗进人进,旗退人退,打死无怨”的三元里的愤怒群众,以及邻近一百多乡的战友,抬着各式各样的原始武器:刀、矛、藤牌、三尖枪、长棍、抬枪、挠勾追歼着敌人;队伍中甚至还有儿童和妇女。这时天仿佛也愤怒了,狂风暴雨,闪电雷霆。狼狈的敌人从会战的地点——牛栏岗败退下来,结成方阵,颤栗逃命。在白茫茫一片的豪雨景色中,漫山遍野的中国人民举着武器追歼着他们,用挠勾把他们从队伍中拖出来劈死,或者用锄头把陷在泥淖里的敌兵锄死。眼前这一片土地上曾经布满“大英帝国”士兵的尸体,他们有些再也顾不得“尊严”,跪在地上,举手求饶了
怀着抚摸一砖一石的心情,我走进了三元里,来到里北的“三元古庙”,这座创建于乾隆以前的道教神庙(道教以天、地与水为“三元”),是当年斗争的总指挥部,它近年已经被修葺一新并且变成纪念馆了。环庙四株老榕,苍劲魁梧;庙前一方平塘,涟漪潋滟。在这座庙里凝视那些历史文物,端详陈列在庙中的当年的武器和那面令人振奋的“黑底牙边白三连星旗”(复制品,原件存北京),抚诵着碑廓中百多年前的修庙碑记,令人禁不住涌起一种“继往开来”的翻身民族的自豪感。
一百二十年的时间久远么?是的,相当久远了。然而现在这里还活着受过当年挺身战斗的人民豪杰亲切教诲的人物呢。三元里首先奋拳痛击英国兵士的韦绍光,他的曾经亲受祖父教导的孙子韦文祖一直活到七十一岁,去年才逝世。三元里现在还有一位李姓的老人,祖父也参加过抗英的斗争,晚年时曾把许多战斗故事亲口告诉过他。他谈到当年群众公议“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一律上阵杀贼”的往事,还禁不住激动得目光灼灼呢。
一百多年过去了,然而那面光辉的战旗和一些古老武器被一代代保存下来,令人荡气回肠的战斗故事被一代代亲口传授下来,英雄民族的感情真是何等深厚!
在十九世纪的中叶,当中国上空乌云密布,三元里的斗争、太平天国的革命事迹传到欧洲的时候,马克思兴奋地写过文章,预言过亚洲的革命风暴;恩格斯预言过:“过了不久以后,我们就会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指中国)进行生死之际的斗争,同时我们也会看到亚洲新纪元的曙光。”现在,站在三元里的阳光之下,令人不禁回想和印证着这著名的历史科学预言。
中国人民以和十九世纪最强大的侵略者打了一场硬仗,并使他们的兵士跪地求饶揭开了自己的近代史。其后一百一十年,历经忧患屈辱,当新中国从血泊中站起来的时候,又和朝鲜人民把扬言要打过鸭绿江来的当代最强大的帝国主义,击败于朝鲜战场上,重新出现了使他们的兵士跪地求饶的一幕。这里面包含了多少的历史规律和真理呵!
盘桓在这个古战场上,想着帝国主义已经日近黄昏了,眺望早降的绿野春光,随着庄稼的香气扑人而来的,是许多凝聚着古人感情的诗句:“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呵,我们美丽的土地,英雄的人民!
19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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