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郊有一座天坛。
知道天坛的人是很不少的,在天安门城楼未曾名闻世界以前,它曾经是旧时代北京的标志。从前,在日历牌上、名胜挂图上、纸币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它的图形。一个圆形的大建筑物,富丽典雅,逐层向上收缩,给人一种庄严大方的印象。
整个天坛区域现在成为天坛公园。这里,古老的松树很多,树木蓊翳,是一个幽静的去处。比起北京的其它公园来,这儿似乎游人少些。我每次来北京,总腾出时间去逛逛天坛。从公园大门到天坛,有很长的一段路;近年来有一驾马车在来往载客。坐在这种像幼儿园童稚上学专用的马车里面,听着马儿得得笃笃的蹄声,望着两旁那些阅尽兴亡、饱历劫难的苍松翠柏,别有一番滋味。
我到天坛公园的目的,与其说是看天坛,不如说是看“圜丘”。人们是熟悉天坛的,但是对于“圜丘”,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就未必知道了。它和天坛遥遥对峙,建筑奇特古怪,是一个露天的巨型的圆石台,完全是用汉白玉整齐紧密组成的。广义而论,说它是天坛的一个构成部分,也无不可。它有石级、石栏杆,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大平台。严肃些来说,真有点“天的象征”的模样;但是用开玩笑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说是一个“溜冰”的好地方。自然,从古到今,大概是没有人在上面滑过雪屐的。在封建君主时代,这是一个充满了神秘气氛的庄严神圣的所在:皇帝就在这里祭天。
天坛,原来是放置“天的神主牌”的,这圜丘,才是真正的祭天之所。想着在绵长的数百年间,历代的皇帝们“全身披挂”,衮服冕旒,带着庄严的神色,在礼乐声中,像煞有介事地祭天的情景;周围臣子跪伏,苍穹白云飘飘,倒是很富有戏剧性的事。我想,月色如银之夜,来到这个圆形的异常洁白的石坛上赏月;或者,繁星闪烁的漆黑的冬夜,来到这里盘桓看星,一定十分饶有趣味。可惜,公园夜里不开放,我始终无从领略想象中的这一番美景。
我爱到这里盘桓,不仅是为了凭吊这个古代的祭天之处,欣赏这座洁白美观的石台,而且,也为了想猜破这堆石头中间的一个谜。
原来,这圜丘建筑上有一个特点。它的石栏杆也好,圆台上磨平了的石块也好,条数、块数都和“九”字有关。那些石料,不是九块,就是十八块;不是十八块,就是二十七块。以那个高高在上的圆形平台来说,它的圆心是由九块石头围成的;外面一圈,是十八块;再外面一圈,是二十七块;再外面一圈,是三十六块依此类推,外面最辽阔的一圈,就是八十一块了。
这座古怪石筑的这一特点,公园里竖立的木牌是加以介绍了的。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圜丘的各种石料的数目,一定要和“九”字发生关联呢?
因此,可以说:这堆石头中间藏着一个谜语。
这谜语,我想是和人类思想发展史有一点儿瓜葛关系的。
首先令人想到这个谜的初步谜底,是因为在中国古代人们的观念中,天是九重的。“九天”“九霄”“九重”“九垓”,都是天的诨号。这些词儿,密密麻麻地充塞于中国的古籍中。在《离骚》里面,就有“指九天以为正兮”那样的词语了。
“九重天”的观念,并非中国人所独有;在西欧,古代也流行着同样的观念。这事情真是巧合得令人惊奇!但丁的《神曲》,就保存着这样的传说。《神曲》里面,描述贞女俾德丽采的灵魂在“净界”和但丁相逢,引导但丁上升了“九重天”而到达天堂。那里面关于“九天”的讲法,竟和中国的在数字上不谋而合!
也许有人想,古代西欧关于九重天的观念,大概是由中国传播过去的。但是,我想,事情决不是这样。十四世纪初,西欧人通过《马哥波罗游记》才比较多地知道一些关于中国的事情。但丁的《神曲》也是在十四世纪初写的,不会受马哥波罗什么影响。而且马哥波罗讲的都是地面上的事情,也不会去介绍“九重天”这一类的玄虚观念。更何况,但丁的《神曲》里面,“九重天”还是一层一层有名字的。例如什么“月球天”“水星天”“火星天”以至最高一层的“水晶天”等就是。“九天”的抽象观念东西方是相同的,具体内部却又是迥然有异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巧合呢?
我想,这和“九”字对于人类的巨大魅力,关系极大。
请翻一翻辞书吧!在“九”字项下,有多少百个词儿呀!你浏览着那些词儿,会吃惊于历代人们对这个“九”字的爱好和崇拜。凡是极端的事物,广大的事物,这个“九”字就大有用武之地,要被派来做形容词了。天有“九天”;地有“九州”;皇帝要镌“九鼎”;佛教要设“九喻”;古代的乐歌诗篇要叫做九辩、九韶、九歌、九章;神话传说中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九的倍数;甚至连骂人的话,这个“九”字也大有用场,例如“九头鸟”“九尾狐”之类,不就是么!
这个“九”字的魔力,不仅在汉族中如此巨大,在少数民族中,它也是很有威权的。近年来有不少少数民族的创世纪、叙事诗之类被整理出来。我们从里面可以看到许多用“九”字作形容词的句子,如说一个攀过许多山峰,涉过许多河流,在那些叙事诗中,就常常说成“翻过九十九座山”“涉过九十九条河”例如长诗《阿诗玛》,就有许许多多这一类的词语。用“九”字来形容事物的极致,可以说是世界上无数地方人们共同的历史习惯了。
那么,这个“九”字的魅力,究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九”只要再加上一,就变成十了。不论是十、百、千、万,都是以一
字开头的。这个“一”字,真是可大可小(中国古代思想家惠施说的“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可以说已经相当地表明了“一”这个数字的奇特作用)。为了避免进位之后,重新回到“一”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位置上去,世界各地的先民就不约而同地,以“九”字作为事物极致的形容词了。
“十进法”,那是流行于全世界的计算法,只有极少数地区的先民是例外的(听说库页岛上的虾夷人就是例外),“十进法”所以风靡全球,据人们研究,和人类生有十个手指这事情关系重大。人们从结绳纪事的时代起,总得靠十个手指算来算去。正是由此发轫,使全世界绝大多数的人们,以“九”字作为事物极致的形容词了。
因此,揭开那神秘的烟幕,“九重天”“九霄”之类的话,并不是真的说天有九层,而只是“多么大的天呵!”“巨大莫测的天呵!”等先民语言的遗留罢了。给这九重天分别冠上一个名字,只是稍后的人们的穿凿附会罢了。封建帝皇在这一座石台的建筑上搞得十分神秘,不过是故弄玄虚,炫耀
“天命”罢了。
十分神秘的事物原来出自异常平凡的事物,“圜丘”之谜,探索下去,原来是和人类生有十个手指、先民们结绳纪事这些事情关联着的。想到这些,不禁令人憬然于天下本无神秘的事物,神秘只是欺骗或者愚昧无知的代名词而已。
认为天空茫不可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说这座古老的天坛、这座故弄玄虚的圜丘还让我们想起古代人们对苍天的畏惧的眼神的话,那么,北京西郊的壮丽的天文馆,却使人想起人类不断探索天空秘密、开始成为宇宙生物的豪迈气概了。
从一些支配全人类的事物(从“九”字的威权到社会的发展),倒使人想起,有一种东西是真正伟大的,那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从圜丘盘桓回来,我又坐在马车里,让马儿得得笃笃地把我带出园门。一个人胡思乱想之后,安静下来,吸一口园林的新鲜空气,那空气,是多么的甜美呵!
19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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