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绝大多数地方经常总是阴天。阳光灿烂,碧空万里的日子是很稀少的。因为这样,欧洲有许多房子,大门的方向和中国的就大不相同,是坐东朝西的。人们为的是希望多晒一晒太阳。碰上艳阳天,有些机关还会临时放假,让大家到野外去享受日光浴。每逢这样的日子,在旷野静静坐着,享受日光抚爱的人可多了,仿佛那是最愉快的生活享受。我初次听到这些事情,不免奇怪;但是问了许多到欧洲旅行过的人,答案都差不多。有些人甚至说,欧洲人的肤色,和千年万代以来少受太阳照射有极大的关系。这种情形,恐怕不是经常看到太阳地方的人们所能想象的。
我有机会在冬天两次坐飞机横越过整个欧洲。这中间,有停站换机的时候,有降落休息的时候,因此也就在好些城市住宿或者歇脚过。不论是莫斯科也好,布拉格也好,或是爱尔兰也好,我算领略过欧洲式的气侯了。隆冬时节、下雪的日子不用提啦,就是不下雪,天色也总是迷迷茫茫,灰灰蒙蒙的,就像是初曙时候的景色一样,就像北极圈里的什么“白夜”一样,就像是一张走光的照片一样。而且各地的情形都大体相差不远。在这种日子里,踩着积雪,再看看庭园树木像撒上白粉般的树梢啦,长满了“爬墙虎”之类的攀缘植物,尖屋顶,穹窿门的楼房啦,不禁老是想:“呵,这就是古老的欧洲!”
由于太阳不轻易露脸,因此,出发西行时,在莫斯科乘坐图一○四飞机,穿过云层,在高空处看到太阳,并听到周围人们齐声向太阳欢呼的那番景象,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了。
那天,莫斯科的气温是零下十七度。早上,我们来到机场,准备乘搭飞机到布拉格去。起飞的时间本来定在八时整,但是天色阴阴沉沉的,雪花像暮春落英似的不断飘洒下来,透过候机室的大玻璃窗了望机场,白茫茫的,就像一个海滨盐场一般。“这样的天气,飞机能够起飞吗?”我正疑惑间,播音器响起来了,说是因为气侯恶劣,到布拉格去的飞机,要延迟两小时才能够决定起飞时刻。于是我们又只好一个劲儿瞅着雪景。候机室外,裹着头巾,穿着大皮靴,清理积雪的苏联女工一铲一铲地铲着雪,机场跑道上,铲雪车来往奔驰,把雪堆拨到跑道两侧去。候机室里虽
然有暖气,但是在这种天气之下,旅客们仿佛也都露出了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情。两个钟头过去了,播音器又响了起来,到布拉格去的飞机能否起飞,又要再延迟两个钟头才见分晓。就这样,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向后挪,吃饭的时间到了,我们只好到餐厅去。机场的餐厅在二楼,这一来,莫斯科的雪景我们看得更清楚了。早晨像盐粉一样飘下来的雪花,越来越大,终于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莫斯科变成了一个银白世界。有几辆黑色的轿车,给雪花盖住,也仿佛成了陷在盐堆里的黑色小甲虫。只有一簇簇的小白桦树,这著名的耐寒的树木仍然坚强挺立,它虽然也戴上顶冰雪帽子,但是依旧不减其雄姿翠色;大风刮过,它们摇曳一下身子,雪花就一个劲儿地向下滑落了。我和同伴们一边吃着俄国菜,一边看着皑皑雪景,不禁从严冬和白桦树想到许许多多的事情了。
吃完了饭,到布拉格的飞机仍然没有起飞的消息。倒是机场上积雪太厚了,普通的铲雪车也已经无能为力,现在又开来了卡车,用一种传送履带把跑道的雪堆搬运上去,一车车载走。机场又开来了一种附设在汽车上的热风
机,朝着飞机的引擎吹热风,以免需要起飞的时候引擎冰冻,无法发动。飞机场那个景象哪,完全像是梦幻似的,你说它仿佛暮霭苍茫也好,仿佛天刚破晓也好,仿佛“白夜”来临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候机室里有一具旅客问话器,人一踏到上面去,用俄语或者英语询问有关飞行时间路线方面的一切事情,负责答问的一位妇女就会通过机器一一回答。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旅客走上去询问,都只能得到“暂时不能飞行”的回答。候机室里贩卖部的各种以美金标价的工艺品我都看过了,旅客们的面貌神态和服装式样都看过了,但是飞机却一直没有起飞的消息。我以为无非是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地拖,到天黑的时候,“明天再来”这句话一响,我们再回到市区逗留一夜就是了。
谁知,临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雪花稍霁,机场广播竟通知旅客们可以登机了。我们走向那像是南极大陆一样的飞机场,脚底下的雪花吱吱地响,北风怒号,天气冷得厉害。但是旅客们能够走得成,可是兴高采烈的。
走进那模样儿像是火车车厢一样的飞机坐舱不久,引擎响了起来。机舱前面那两面玻璃通告牌里的红灯亮了:“请不要吸烟”“请缚好安全带”的字样出现了,空中小姐端来糖盘请大家吃糖果了(这是飞机起飞和降落的讯号,咀嚼糖果可以减少不适的感觉)。在马达大吼声中飞机盘旋而上。机窗外,我放眼望去,一片寂寞的雪景,只有房屋和树丛有一点儿黑褐色的轮廓,掩映在那银白的世界中。至于天空,那是铅灰色的,迷迷茫茫,混混沌沌的。飞机越飞越高,渐渐地底下的东西完全看不清了,周围完全是一片灰暗之色,阴霾把飞机都包裹起来了。“如坠五里雾中”,用这句话来形容那种滋味,是最贴切不过了。但是,突然之间,机舱霍地明亮起来,坐在我们周围的人,黑人,白人,男的,女的,都不禁乐极欢呼了。这是大人的声音么?简直像是小孩度佳节时的欢声呢!原来,飞机已完全穿出云层,上升到八九千米高空了。此刻,一轮红日,鲜艳明亮地悬在天边,它是那样的壮丽悦目,那样的令人心旷神怡,那样庄严,那样安详!什么风雪,什么阴霾,什么混沌,什么灰暗,这一切都只能够在底下的云层里进行罢了。太阳还不是好好地悬在上空,只等阴霾一散,它的强光又会照射到地面去了。我从机窗鸟瞰下去,那密密层层的变幻翻腾着的银灰色的云朵,煞像辽阔无边的海洋。不但像海洋,它的“波浪”还在汹涌呢!这番景象,很容易引起人一种幻觉,以为飞机是艘轮船,现在正在海洋上航行。第一次从穿越过阴霾的飞机里看到红太阳,正像第一次登上高山,看到错综曲折的河流那清楚的流向一样;不但有诗情画意,也还有科学真理一类的感受呢!
这一次,我算领略了欧洲式的风雪和阴霾了,也领略了人们对太阳的热爱仰慕的心情了。乘客们向太阳欢呼的声音久久地萦绕在我耳畔,以至于使我不禁想起科学家哥白尼,这个中世纪时代的欧洲人歌颂太阳的言语来:“太阳居于万有之中有些人称它为宇宙的明灯,另一些人称它为智慧,还有些人称它为主宰。总之,太阳雄踞在它的位置上,管理着围绕着它的一切星球。”
这话,同样的,不但令人感受到科学的道理,也还有不少诗情画意呢!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并不能够互相比拟,但有些地方,它使人引起了联想。风雪在下,太阳在上,太阳总是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真正掩盖得了的。树木向阳的本性,也总是改变不了的。那地上挺立的白桦树哪,那飞机里欢呼的人们哪,我明白,为什么它们留给我的印象这么鲜明了。
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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