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小树林,它不是长在平地,不是长在山峦,也不是长在地洞里或者海滩上,而是长在石壁之间。这种奇特的景观,你见过吗?
长在平地、山峦的树林,我们见得多了,长在陷下去的大地洞里的树林,即所谓“地下森林”,黑龙江南部就有一座,这是大家所熟知的了。长在湖水里、海滩上的红树林,也不奇怪,像河畔湖滨的水杉林,海滩上的红树林之类就是。然而石壁之间的小树林,我可还是第一次拜识了它。
这个地方并不偏僻,它就在北京近郊的碧云寺,当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我几乎惊异得叫喊起来了,世间常有许多特殊的事。有时,一个地方很著名,你兴致勃勃专程前去游览时,却发现原来平淡无奇。但是有一些地方,平素并不听人提起,你偶一接触,却不禁立刻为之震惊和倾倒。像这一片石壁间的小树林,就是一个例子。
北京古迹多,古建筑多,古文物多,大树多,这是大家熟知的事。在一些古建筑物里,例如什么帝王的陵墓区域,古老建筑的石墙隙里,长出一株很有点气势的树木来,这并不稀奇,我们是时常可以见到的。但是,像西山碧云寺里,那个塔群旁边石壁上的小树林,真应该说是“天下奇观”了。它密密地生长着,在一片笔立的石壁之上,几乎每条缝隙里,都长出一株树来,几十株郁郁苍苍的嘉树,形成了一个小林。这是石壁上的树林,但从底下看,也有点像空中的树林。西山碧云寺自然声誉颇著,然而,这一片奇异的树林,却似乎不大见人提及。
我一眼接触到那个奇观,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我呆呆地凝神仰视,涌起了多方的联想和复杂的感情。
这不是普通的树呵,它们多么勇敢,多么坚强。若干年代以前,松柏的种子随风飘扬,被送进了这些石壁的裂缝里,那儿,泥土稀少得可怜,种子陷进这种境地,面临的是九死一生的命运。然而这些种子萌发了,生长出根须,攀附着石壁,舒展出枝叶,沐浴着阳光。它们和干旱、霜雪、风沙以至于病虫害搏斗,终于把根伸进了石头的隙缝深处,石头也被迫让了路,它们终于深深扎下了根,昂然地抬起了头;并且,纷纷长成本干相当可观的树木,形成了一个植物中的“勇士的群落”。
我对于植物的生命力,素来是十分赞美的。它们的种子,常常可以在困难的环境中,历经多年不死;而一旦萌发了,力量又常常可以把大石推翻,把密封的东西钻破。世界上最古老的树,甚至和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等长,它们真是值得讴歌的“绿宝”啦!
沙漠里的仙人掌,海滩上的红树,戈壁上的红柳,热带的棕榈,温带的雪松,它们都十分值得称誉。在困难的环境里,它们都能够茁壮成长,欣欣向荣,显示了巨大的生命力。
而这一片石壁上的树林,毋宁说又显示了另一种伟大的风格。别的树木尽管生活环境困难,毕竟还是长在地面,脚底下也总有泥土,而这一片石壁上的树木呢,它们长在石头隙缝里,可以让它们生根的地方,原本几乎没有泥土,它们的根得像战士挖掘坑道似的,步步艰难地前进。它们的根得像“铁笔”一样刚强,在石头中间开辟通路!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一片奇特的“空中树林”,我的胸臆之中,既洋溢着赞美和崇敬的感情,也夹杂着一阵抑郁和忧伤,因为它们使我联想起我
们社会里某一部分很可尊敬的人物。
三十年来,新中国既获得了相当的成就,也走了好些弯路,以至未能达到她原本应该达到的光辉境域,并和先进工业国家拉长了生产的距离,这只有用今后加倍的努力来赶上了。那些弯路之一,就是阶级斗争扩大化,错斗错伤面过大。这在建国以后的十七年中本来已经有了好些苗头,当年没有得到很好纠正;林彪、“四人帮”等一伙虎狼之徒,又在这个基础上推波助澜,采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居心险恶地把那种错误发展到空前的高度,以至于造成了整个民族的一场浩劫。十年内乱,推残了我们国家多少精英的人物!
我现在暂时不去说那些不幸逝去的蒙冤受抑的先进人物,像彭德怀、张志新等同志了。这里想来谈谈一种人,就是受到严重冤屈,横遭无情打击,而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始终不渝,胸怀磊落,光明正大,极其顽强,仍然艰苦地存活下来的革命者。这一片石壁之间的树林,使我想起了他们;而他们的光辉事迹,又使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仰望这一片石壁之间的树林。从某些方面来说,两者不是十分相似吗!
有好些人,被错划成右派,原因并不是由于他们有错误,而是由于他们正直无私,勇敢地说出了真理。
他们中间,有在横遭唾骂,备受歧视的情形下,发愤著书,完成了震动全国的小说的。也有在得到海外亲人寄来大笔遗产的时候,主动表示把它全部捐献给党和国家的。
在十年内乱期间,被迫过着非人生活的某些革命者,有人放下笔杆,光着上身拉车,尽其在我,成为卓越的体力劳动者,以至于成为水稻专家和优秀木匠。有人被囚在牢里辛勤不懈,通读了《资本论》两遍三遍,也有人因狱中昏暗不能读书,就构思长篇小说情节,出狱后立刻写成出色的著作。
粉碎“四人帮”以后,前一种人纷纷重新出来工作,很多人勤奋一如往常。虽然他们有的人腿被打断了,却仍然拄着拐杖为革命奔走。有的人已经年过七十,白发苍苍,体力大不如前了,却仍然不愿退休。甚至有年过八十,仍然强制自己每天非办公若干小时不可的。老实说,在人民大会堂或者其他一些什么场合,每逢看到这样的人物在主席台上发言,我常常忍不住自己眼眶发热,感到激动而又辛酸。多么坚强多么可爱的人!他们之中有的人说得真好呵:“当我被戴上帽子,当做叛徒,当做右派的时候,我时时勉励自己,得仍然以真正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才能好”
自然,在十年内乱之后,消极的人是有的。奇怪的是,消极的竟往往不是那些在内乱中被打断了腿,弄瞎了眼,在牢狱中被摧残了健康的老革命者,而常常是根本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甚至还曾经在某种气侯下横行一时的人。这种不同,就不禁使人想起金属的各种状态:有的金属在常温下就已经是液体了,有的看来是固体,稍为加温,就软化为液体了。而另有一些金属,却在非常高的温度中,仍然保持着它的固体的丰姿。
对于共产主义的认识和信念也是这样。有些人,只要看到历史出现一点曲折,个人生活不够顺当,就不信仰马克思而去信仰“赵公元帅”了;就不信仰社会主义而去信仰资本主义了;就以为国际资产阶级是能够万世长存的了。但也有这样一批人,不管历史出现多大的曲折,个人遭受如何严重的不幸以至几濒死亡,却坚信生产资料公有制归根到底是人类社会唯一的出路,科学共产主义的根本原理是永葆青春的。正是因为这样的火焰在他们的心中熊熊燃烧,他们才表现了那么异乎寻常的,为世俗庸人所绝难了解的崇高风
格。
对着碧云寺里石壁上那一片奇异的小树林,睹物思人,我不禁想起了这些事情。
如果那些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树木,能够长在沃野上,它们该已变成参天大树,可以两人合抱了吧?这么一想,我就不禁在崇敬之中,也夹杂着一种抑郁忧伤的情绪。但转念一想:这种石壁上的树,也是另具一种意义的大树,它在给人以启示教育这一方面,价值仍然像一株株大树。
碧云寺归来,我久久地怀念着那幅动人的风景。现在,我尝试把这种感受倾注在纸上,就正像缫丝的人们,把纠缠成团的丝线缫出来一样。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六日于北京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