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的船舱

香港有许多国家商人经营的形形色色的餐厅,它们常常各擅胜场,独标一格。在这些特殊格调之中,又常常显示了各个国家某方面的风貌。

我的老伴,三十年前曾经是香港一间女子书院的教师,三十年后重临旧地,许多学生都来找她,请她共进晚餐,我也被硬邀去了。

这些英文书院(洋办中学)的毕业生,当年毕业后有的在当地读了大学,有的又去英国留学,回来在香港都获得较好的位置,成了教师、校长、工程师、医生一类的人物,在香港,这都是“中等阶级”的成员了。她们的经济地位一般都不差,她们邀约赴宴的餐厅自然也是比较高级的。随着向导,我们的汽车停在中环,这里是香港地皮最昂贵的区域,一平方英尺的土地价值一万多至两万元港币,也就是说要五至六两金子才能买进“方尺之地”,设在那里的餐厅自然也是很不错的了。我们跟着走进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厦,转了几转,又进入一间灯光很弱的餐厅,每个桌面,都在烛台里燃着两根蜡烛,烛光摇曳,整个餐厅,显得幽暗得很。我心想:“莫非停电么?”再一转念,才想到:不对!香港的电力供应很充裕,几乎连区域性停电也极少。餐厅的照明所以搞成这副模样,完全是有意布置的,这样的烛光,造成一种神秘的气氛和古老的情调,可以让情侣们在各个角落里更安心地喁喁低语。

当年的女学生,现在的一群中年职业妇女欢笑着接待了我们,用几张桌子并拢起来的我们这一席,是整个餐厅里最热闹的了。由于全席只有一个男子,为了使气氛更和谐些,我说:“因为你们盛意邀约,所以我只好来了。今天我以家属身分出席,愿意多用耳朵,你们尽管谈,我在这儿旁听好了。”大伙笑了一阵之后,就开始了她们嘈嘈切切、海阔天空的谈话。而我,则细细端详着周围的一切。经过了这一阵子,瞳孔已经和比较暗弱的光线适应,这时,我才看到,这座英国人办的餐厅,是大有讲究的。原来,整个餐厅的布置就像一个船舱,四周有许多木头结构的部件,宛似船壁;中间还竖立着一根大木头,看来好象船桅,上面有巨大的缆索垂了下来。这样的布置造成了一个假象,仿佛一只大木船航行于万顷波涛之间,我们此刻正在船舱里进餐似的。除了各张桌子上的烛光外,它也还有壁灯,不过吐射出来的,只是淡淡的光辉罢了。

这时我又观看周围的顾客和翻了翻菜单,尽管这里的服务员都是中国人,但是,顾客绝大多数是白种人;菜单,更是清一色的英文,并无半行中国字。英国人办的餐厅大抵就是有这么一副古老、矜持的气派。

同席的女主人们笑语声喧,有的抱怨香港的税收太厉害,一年十二个月的工资,其中有一个月得全部拿去缴纳所得税;有的叹息香港的大学太少,儿女中学毕业后,做父母的想送他们到欧美留学,又怕他们一去如黄鹤,音讯全无,每年只寄张“圣诞卡”来祝您健康,永远不再回来;因此计划把孩子送到菲律宾去。等等,等等。一面听着她们谈话,应酬几句;一面,我又从这间餐厅的古老情调,联想起许许多多事情来。

在这样的餐厅里吃一客西餐得花五六十元钱(相当于人民币十五、六元),比一般的西餐要昂贵一倍以上。它的菜式,其实也并不怎样精彩,不过是靠这种古色古香的情调和高贵矜持的气派来吸引顾客罢了。资本主义社会某些人用钱是为了“保持身分”,或者说那是“身分费”也可以。模样儿差不多的两条领带,在路边摆卖的值五元钱一条,在大公司里摆卖的却可以
标价四五十元。也许后者的质量稍为好一点儿吧,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到十倍之多。同样牌子,同样质量的两件衬衫,摆放在路边货摊和陈列在大百货公司发售的,价钱可以相差一倍。西欧的衣服,价钱总要特别昂贵。它们不见得质量非常好,只是“牌子”格外时髦而已。香港有一种人,在这种环境里打滚,也就培养、训练出一对势利的金睛火眼,看人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就可以迅速判断那个人的身分、地位,口袋里的饱胀、干瘪程度如何。这种状况,就更促使一部分人非某种牌子的东西不买,不待说,它也有利于大资产阶级攫取利润了。

其次,我想到这间餐厅也表现了英国的风格。在香港,你观察一下各国人办的餐厅,是颇饶趣味的事。中国人办的餐厅,常以富丽堂皇的东方式建筑招徕顾客。作为暴发户的日本,卖的“日本料理”,菜价惊人昂贵。美国人办的餐厅,以设备阔绰,菜式丰富吸引人,例如在铺着白台布的长桌上,摆上几十种菜式,外加冰淇淋、水果什么的,让客人自己随便取吃个够;有些餐厅甚至有自动旋转设备,每隔若干时候,食客们就可以轮流瞻望海景一次。每个客餐都一律收费五十元。这种花招,就是美国人想出来的。至于英国餐厅,像上面提到的,则以古色古香和高贵矜持的格调来吸引顾客。不知为什么,在那间“船舱餐厅”里,我老是想起了英国人的保守、持重,以及他们停滞不前的经济。英国人不是喜欢在客厅里悬挂什么“祖父钟”——祖父时代留下来的钟吗?英国人的古玩架上不是喜欢陈列三桅船模型吗?英国不是有过一种以手持弯刀的海盗作为商标的香烟吗?我总觉得那是一种破落户子弟怀念繁华前梦心情的体现。英国老板想到办这么一间烛光摇曳的餐厅,而且,也吸引了那么多洋人来就餐,我想:和这种怀旧情绪不关也无联。

再说,这间餐厅,也使我想起在这片十里洋场之中,和先进的科学技术、现代建筑、崭新产品、时髦花样杂然并陈的,是一些多么光怪陆离的古老东西!“船舱餐厅”是一例,在九龙那边,仿照《清明上河图》宋代的园林、房屋格式建造起来,全部受雇人员也都穿着宋代服装的“宋城”,又是一例。香港有五六十层的高楼大厦,但是一些僧道庙观,香火也异常兴旺。闹市之中,头皮剃得铁青的中国尼姑和穿着黑白两色衣服的西洋尼姑经常穿插其间。挂一面镜子“挡煞”的房屋,写上“屋前屋后财神,五方五土龙神”之类字样的洒金红纸,也到处可见。这使人想到资本主义社会很像一个个奇特的果子,它有熟透了的部分,但是也有青得发酸发涩的部分,一种历史力量使它们成为一个十分奇异的统一体了。

在烛光摇曳中,我不期然想起这么多的事物来。

1980.12.15.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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