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在广州的市场里漫步,看到食品公司的货架上,有一种崭新的罐头,标名为“石果”,也有标为“夏威夷果”的。我向来好奇,对于素昧生平的东西,喜欢问问底细。“石果”究竟是一种什么食物呢?我百思不解,就花了约莫一块钱,买了一罐回来,想弄个明白。
这种罐头虽是中国制造的,但标纸上印的说明字样却是英文,它的意义是一种译音叫做“马加达米”(石栗?)的坚果。显然它原是专用以出口的,外销有余,才又转回内地出售。
罐头里有一粒粒果仁,圆形、大小和一粒儿童玩的玻璃珠子差不多。看得出,它是被加上盐粉炒熟的。我吃了几颗,虽然坚硬,但质地在坚硬中有爽脆,相当甘芳,有点炒花生或者炒“腰果”那样的味道。
这种食物相当希奇,它究竟是什么?我一颗一颗吃着,终于勾起了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许多往事突然浮现到脑海中了。
事情得从解放初期,我们随解放军进入广州时说起。广州是一个树木葱茏的城市,少说点也有一两百万株树木簇拥着它。广州的街道树有好多种:榕树、紫荆、凤凰木、玉兰等等。而特别多的一种街树,却是石栗。这种树木枝叶异常繁密,叶子心脏形,碧绿得仿佛刷上了一层绿油,在阳光下常常灼灼闪亮。这种树开一种米黄色的小小的花,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在马来亚的回教堂里,我就曾经常常闻到一种和石栗花味很相似的香气)。它结成的果实有点儿像核桃果,一层肉质的硬皮里面,包藏着一枚或两枚坚果。“石栗”的名字,大概就是由此而来了。
这种坚果坚硬异常,用手或牙齿是压不破、咬不开的。得用石头或铁锤才能把它砸裂,里面,有白色或淡黄色的略具圆形的果仁。
每年秋天,石栗果常常在广州街头落满了一地,有的是整个掉落,有的是爆裂开了,滚出了它的坚果。
广州人一般都不敢吃石栗的果仁,大家认为那是有毒的,或者,最少吃了会头昏。因此,果熟时节,大量的石栗果都滚在路边。被清洁工人扫起来当做垃圾倒掉。
我幼年时代曾经在马来亚半岛和新加坡住过,往事依稀。记得那些地方,土人或者华侨熬制咖喱鸡,咖喱牛肉等食品的时候非常考究,不仅仅得放一些咖喱香料下去,还得放下多种佐料,而有一种佐料,是非常古怪的,那是一粒粒树籽。这种树籽非常坚硬,马来话叫做“峇答力”。砸开了,取出它的仁来,再春醉了,掺在咖喱汤里做佑料,还要加上椰肉浆汁之类的东西,才成为美味的“咖喱”。
六十年代初,有一年我住在广东从化温泉,那里是个风景区,石栗树很多,和广州一样,深秋时节,石栗果掉满一地,没有人去捡拾,它总是被当做垃圾倒掉烧掉。
住在温泉区,心境清静,黄昏在路上漫步,我突然想起:这种石栗果,不就是我童年时代,在海外见识和品尝过的那种“峇答力”籽吗?
童年时代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使我十分高兴。我禁不住到路上捡拾了一堆石栗果回来,砸开了当零食吃,它的果仁生吃相当甘美,我一连吃了十颗八颗,事后丝毫没有不适之感。我很高兴,复苏了的记忆使我有品尝这种“禁果”的胆量了。
我还以为这是我的独得之秘呢!谁知,后来,我碰到一位生物学者,他告诉我的事情使我又开拓了眼界,在广州,知道这种树籽可以吃的秘密的毕竟不止我一个人呢。
这位生物学者是一位很有风趣的人。在一个集会上,他悄悄走到我跟前,以一个顽童把一个重要的秘密告诉他的伙伴的神情对我说:“广州街头上掉得满地都是的石栗,是一种可以吃的东西,你知道吗?把它砸开了,把果仁垛碎,和鸡蛋一起炒,好吃得很。这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这种石栗,在非洲的市集上,被当做食品摆卖呢!我国从东南亚国家进口的货物清单中,有一样就是这种东西,不过它被叫成另外一个名字罢了。一方面我们从外国进口这种东西,另方面我们却又让它掉得满地都是。你说这事情怪不怪呢!”
我回答道:“我已经知道这东西可以吃了,也知道它在马来亚市场上,是作为一种调味品出售的。但是,我不知道在非洲它也可以上市,也不知道我们的进口货物中有这样一种东西。”
说着,我们都像小孩子似地笑了。
事隔多年之后,广州街头的石栗树还是那么苍翠欲滴,但是石栗子掉满一地的现象却渐渐不见了。显然有人在搜集它,不再让它被遍地遗弃了。
现在,我买回来的罐头“石果”,仔细研究之后,确定它就是用石栗的果仁做成的。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食品公司已经懂得把它加工一番之后,拿它出口换取外汇了。
石栗果仁,从垃圾堆中一跃跳进了漂亮的罐头里。这么一件事情,前后经历过十分悠长的历程。
从这么一桩小事,使我联想起生活进步的艰辛进程。有时一个小小的真理,甚至是别人已经发现了的真理,我们要掌握它,也得付出艰巨的努力。“石栗的果仁是可以吃的。”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经历过多少岁月,才逐渐为人们所掌握。一果之微尚且如此,何况许多重大的事情呢!探索和进取,看来可真是重要的人生课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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