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红果

秋天是十分可爱的。如果说春天是开花的季节，那么，秋天应该说是结果的季节了。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白天经常晴空万里，入夜银河璀璨，原野上到处结满了果子。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理性清明的时节，着实叫人喜欢。几番秋风秋雨，一阵落叶纷飞算不了什么，田园上金色的稻浪、麦浪在翻腾，向日葵结起了一个个的大果盘，菊花到处嫣然含笑，果林里柑桔、柚子、梨子、苹果都长得黄澄澄了，枣子、柿子、山楂都变成红彤彤了，这种景象令人感到果实大批成熟，人们耕耘有了收获的喜悦。

在各种各样秋天成熟的果子中，我特别想来谈一谈山楂，在大地献出的果子中，这山楂本来是貌不惊人的。论个子，它很小；论味道，它也不是属于香甜芬芳的那一类。但是它以甜中带酸的独特风味，博得了南北各地人们的普遍喜爱。可能北方偏僻地区的人们没有吃过南方的某些果子，南方偏僻地区的人们没有吃过北方的某些果子，但是这山楂，可几乎全国各地人们都能吃到。我在北京居住的时候，虽然看到色彩纷繁的水果摊上，山楂上市的时候不多（它们总是一摆出来就被人购个精光了），但是山楂的各种制品，在其它的商店里却是非常丰富的。山楂饼、山楂罐头、蜜饯山楂、山楂糕、山楂露，花样多得很。有一次临近春节的时候，在北京一个年宵食品市场上，我看到一大群人十分热烈地围着争购一种食物，我感到纳罕，心想：“什么食物这样吸引人呢？”就挤上前去，看个究竟。原来，争购的食物竟是新鲜的山楂糕（北京也叫做丹皮）。这山楂制品吸引人的力量也可见其大了。还有远近驰名的北京的“冰糖葫芦”，入冬时节，当它上市的时候，我每每见到无分男女老幼，大家都喜欢买一串以至几串，一路走一路吃，衣服穿得十分整齐的人物也没有例外。仿佛边走边吃别的东西，是不大雅观的，而吃这冰糖葫芦，则是天公地道，大大方方的事。它已成为有数的，被社会习惯许可人们一路走一路吃的东西之一。而这冰糖葫芦，虽然也有用海棠、李子之类的小果做成的，但一般总是山楂居多。糖浆像一层透明的红色玻璃一样，把一串山楂罩住，红艳艳非常好看。北京一般是一角钱一串，真可以说是价廉物美，色、香、味俱臻上乘的大众食品了。

鲁迅在“拟古的新打油诗”《我的失恋》中，提到这大名鼎鼎的“冰糖葫芦”。

“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这篇打油诗中提到的“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以及这个“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葫芦。”都含有打破传统习惯，勇于自行其是的意味，但碰到的结果，却都是“爱人”“从此翻脸不理我”，而最后诗的结语则是：“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虽说是打油诗，实际上是含有冲决网罗，我行我素，不计成败利钝的意味的。为什么各有一定用途的
猫头鹰、发汗药、冰糖葫芦、赤练蛇，就必定不可作为馈赠的礼品呢？在这一系列比较特殊的东西之中，鲁迅特别提到了冰糖葫芦，可见他对北京这种大众食品是颇感兴趣的。

有一年秋天，我随一群朋友乘汽车经过河北的好几个县，去游览清廷帝后们葬身之地的东陵。一路上，看到很多市集，都在摆卖枣子和山楂。同行的人争买山楂的很多。而从农家住宅的庭园中，不但可以见到枣子树，有时也可以见到山楂树，那时节，都正结着红艳艳的果子，枣子是宝石红色，山楂是暗红色，但都十分好看。这类果子都很小，但是它们和人类生活关系的重大和密切，可真正是不可以貌相的。

山楂树野生的很多，我听一些常年生活在荒野老林的勘探队员说，野生的山楂结果很密，勘探队员有时也靠它充饥。好些果子，野生的常常十分酸涩，但野山楂的风味可仍然是酸甜适度的。

世间硕大的果子很多，像菠萝蜜，一个可以有几十斤。像柚子、椰子、蜜瓜，菠萝，个头也都不小。世间甜美芬芳的果子也很多，苹果、梨子、柑桔、荔枝、桃子、李子、芒果等等都是。而以那么小的个子，长相平常，初尝起来味道也谈不上甜美的山楂，却能够在水果王国中雄踞一席，博得那么多人的赞美，这是很不寻常的。它和葡萄、樱桃、枣子、橄榄等寥寥可数的几种具体而微的果实，使我想起了人类中短小精悍而潜力巨大的人物。

山楂在北方有一个非常美妙的别名，叫做“红果”。据我所知，被加上“红果”这个漂亮绰号的果子一共只有三种，这就是木瓜、杨桃和山楂。奇怪的是枣子和红柿反而没有这样的绰号。红果，这名字就像红宝石、红玛瑙似的，像一顶彩色冠冕般给戴到山楂这种小果子头上去了。

山楂，这么个子细小貌不惊人的果子，滋味初初品尝起来似乎也很平常，但它的酸甜适度，却大堪令人寻味，它终于博得广大群众的喜爱和赞赏了。如果说，从鲜花，从树木，往往使我们联想到各种人物的话，那么，从果子，有时又何尝不令我们触发这种联想呢！上面我说它像短小精悍而潜力巨大的人物；从另一个角度，我还要说，它又像外表平凡，实际却很卓越的人物。这样的人，往往不声不响，藏身在群众之中。他们既没有漂亮的头衔，也不炫耀什么平生事迹，平素，他们几乎是默默无闻的。但是他们的行为，你把它归纳起来，细细一想，却又不能不令人击节赞赏和十分倾倒了。

有些人，一二十年如一日，天天奉公上班，从不告假。有些人，在十年八年的工作中，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一桩差错。

有些人，在地里挖到了大量金银，大公无私地都把它献给国家。有些人，平时省吃俭用，临终时把一辈子的储蓄都献赠给社会的福利事业。

有些人，志愿和因革命事业受伤致残，甚至眼睛也已瞎了的人结婚，恩恩爱爱过一辈子。有些人，见到邻居有伶仃无告的不幸老人，挺身而出，自愿为他们效劳，下了一个决心之后，往往一干就是十年八年。

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眼科大夫，临终时还立下遗嘱，死后要把眼珠捐献给眼科医院，让罹上严重眼患的人重睹光明。有些老人，临终时立下遗嘱，要把遗体捐献给医院，以发展医学科学。

在报纸上，在我们周围，我们是常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事情的。如果这些人是社会上十分煊赫、久已为人注目的人物，那也罢了。不，他们往往是默默无闻，平素几乎不为人知的。你这样一推敲，就越发觉得这类人物的崇高
伟大。他们比某一部分开口革命、闭口人民，欺世盗名、实际上只是孜孜为己，灵魂猥琐的人物（无论如何崇高的革命队伍中都难免混杂着这样的人），要伟大多少万倍。

一粒小小的山楂，比好些大而无当，虚有其表，淡而无味，甚至烂了心的大型果子，实际上要美好得多。

普普通通的山楂，博得了“红果”的美号，这真是意味深长的事。

这些小小的果子，随处生长，仿佛平平常常，然而却以它实际价值，使人们交口赞誉。真美啊！红宝石，红玛瑙似的小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