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悼念茅盾同志
在报纸上读到沈雁冰(茅盾)同志逝世的消息,竦然一震,深感悼惜!尽管沈老终年已达八十五岁,但是这样精力过人、功绩卓著的文学巨匠长辞人间,仍然令人叹息不已。他要是能够多活几年,对现在正在蓬勃发展的中国人民文学事业,该能够起多大的促进作用呵!
看了报上的噩耗,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到书房里取出沈老亲自签名赠送给我的几本著作,对着照片,对着他那潇洒秀逸的笔迹,伫立无言,神驰北国。一种痛失卓越长者的心情,完全支配了我。
《人民日报》在登载那条不幸消息的时候,眉题上推崇沈老为“中国现代文学巨匠”,这样的称谓,的确恰如其分。鲁迅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而从革命文学运动发展的进程来看,在他们那一辈的战士当中,鲁迅、郭沫若、沈雁冰,又可以说是鼎足而三的人物。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能够获得今天的成就,和这几位文化巨人高举着战旗,贡献了心血,存在密切关系。今年迟些日子大家隆重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的时候,沈老是不能和我们在一起进行这项纪念了。但是今后在进行纪念鲁迅的活动的时候,大家都会同时记起这鼎足而三的几位文学巨匠的。
五四运动前后,鲁迅以他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小说,为新文学的创作活动奠定了基础。二十年代初,创造社、文学研究会分别建立,对新文学运动都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一九二一年初,由沈雁冰、郑振铎、叶绍钧等同志发起,成立了文学研究会,一开头就主张“为人生的艺术”,提倡现实主义的,为改造社会服务的新文学,反对把文学当做游戏或消遣的玩意。同时,努力介绍俄国、东欧、北欧和“弱小民族”的革命文学作品。文学研究会的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整个新文学事业的发展。鲁迅成为这个讲究踏踏实实工作的文学团体的积极支持者,不是偶然的。创造社也好,文学研究会也好,尽管它们的成员后来有了分化,尽管它们都走过摸索前进的艰苦历程,但是最后他们的主要成员都汇集到左翼文艺的大愫纛之下了。“左联“成立初期一张成员名单,就很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这种状况。新中国成立后,原创造社主要成员郭沫若成为中国文联的主席,原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沈雁冰成为中国文联的副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这些事实也很好地反了他们在中国文化战线上的劳绩。这三位巨匠在今天北京的中山公园都留下了足印和遗迹:鲁迅曾在这座园林里辛勤译书;郭沫若是对着大门的那座汉白玉牌楼上“保卫和平”四字的题字者;沈雁冰和他的文艺战友们发起组织的文学研究会,就是在这里的“来今雨轩”宣布成立的。今天,在悼念沈老的时候,我想起中山公园里卓然挺立,干粗荫广,郁郁苍苍,翠色常新的松柏,由人及松,由松及人,都教人想起了他们经冬不凋,永傲霜雪的崇高风格。
沈老在文学战线上足足战斗了半个世纪以上。从他用“茅盾”这个笔名,发表第一部小说《幻灭》的一九二八年到现在,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位非常早熟,十分辛勤的长者,十七岁就进入北京大学预科,二十四岁就成为《小说月报》的主编,二十五岁就发起和组织了文学研究会,不够三十岁就成为政治活动家,三十二岁就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蚀》。五十多年来,他在进行艰苦的政治斗争的同时,写下了内容广泛,现实主义气息强烈,思想深
刻的大量作品,创作活动几乎涉及文学的一切领域。《子夜》等长篇小说,《春蚕》等短篇小说,《耶稣之死》等历史小说,《清明前后》等剧本,《白杨礼赞》等散文,《鼓吹集》等论文集,几乎无一不在读者中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沈老半个世纪以上的文学活动,所写下的作品,数量是异常惊人的。一九五八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茅盾文集》十卷本,收集了沈老的六部长篇,四部中篇,五十多个短篇,一个剧本和十一部杂文、散文集,另外还有几本文学论文集。从一九五八年到现在,沈老又陆续写成了大量的作品。由于主要致力于小说的创作,而且一直执笔到八十四五岁高龄,沈老作品数量之丰,从字数来说还超过了鲁迅。我们如果想想外国有些作家,一生写了一百多篇童话就被人称为“童话之王”,一生写了三百个短篇,就被人誉为“短篇小说之王”,那么,以茅盾同志这样的创作质、量,确实可以被人称为“中国现代文学巨匠”而无愧。作品数量多还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特别是作品的深刻性,更是使它们影响历久不衰的主要原因。我早年读《子夜》等小说的时候,就被它的巨大历史画面,纷繁的各方人物所深深震动,读《春蚕》等小说时,又十分为它的历历如绘的工细笔触所吸引。这些作品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丰碑,并将长远作为高等学校语文专业的研习课题,是明白不过的事了。
我认识沈老,是在抗战时期的重庆。那时,“文协”在枣子岚岚垭开会和时候,他常和郭老等到会发言,我们就在一旁静静谛听,但是那时我没有直接向他请教过。解放战争时期,在香港的时候,我有好几次到沈老在九龙的寓所拜访过他,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他都和和气气,以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的风度,条分缕析,作了详尽解答。为了不想麻烦前辈长者,我自己从来不把作品原稿送给他们看。但是,解放前夕,我为三联书店写了一本小册子《世界文学欣赏初步》(解放初期出版过),组稿者把草稿送给沈老看时,他却认真阅读,动笔作了修饰,把一些应该提而我没有提到的材料补上了。看了稿子上他修改的工细笔迹,使我既感动,又惭愧。解放后,六十年代初,沈老夫妇有一次到广州来,作协要我陪同他们到可以作为历史文物馆看待的陈家祠等处参观,这样一同游览过,就更熟悉了。后来在北京,历次会议,我见到他时,都趋前问候几句。但因为知道沈老极忙,年事又高,探访者人来人往,使他总是很难得到充分的休息,我就没有再到他的寓所去拜访了。沈老记性极好,进入八十多岁高龄以后,虽然步履比较困难,但仍然耳聪目明,丝毫没有龙钟之态。一九七九年人民大会堂有一次文艺界的集会,我当时正在北京,也去参加了,看到那时的沈老,已经是坐着轮椅被人推进电梯进入二楼会场。散会时我趋前在轮椅旁蹲下问候的时候,他不但清楚地记住我的名字,还慈祥地紧握住我的手询问工作状况,充分体现了一个高龄长者对后一辈文学工作者的关怀。我问:“茅公,您现在健康怎样了?”他说:“还好,但是行动很困难了。”
提起这一切,我又想起了这位长者的身段、容貌、眼神和口音。这位具有十分崇高灵魂的长者,身段不高,但是那个看似平凡的躯体里却潜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他似乎一切都是整洁的,笔迹整洁的,衣着是整洁的,甚至头发、胡子都是整洁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安详和智慧的光芒,讲起话来夹杂着浓重的浙江口音。不知底细的人,在路上看到这位总是安详微笑着的老人一眼,也许以为这是一个过着闲适生活,谨小慎微的人物。事实上,刚好相反,他终生极其紧张工作,而且终生坚毅战斗,是一位具有猛士性格的人
物。那大量作品就是他一生辛勤的记录。他在从事文学工作的同时,又直接从事大量的政治活动。从大革命时期,任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政治教官到解放后任国家的文化部长,正好反映了沈老另一方面艰苦斗争的壮丽生活。
我以为“生无所息”“与时俱进”,为正义的事业英勇战斗,是沈老一生极其鲜明的生活色彩。沈老青年时期,踏入社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小说月报》,对鸳鸯蝴蝶派文人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在战斗了六十多年以后,弥留病榻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毕生创作积存的二十五万元捐献出来,作为中国作协奖励优秀长篇小说的基金。仅仅是这相距六十多年,最先和最后的两件事情,就足以反映中国这位文化巨人的生活风格。
沈老学识的渊博,使我们这些后学者,十分佩服,并且有“高山仰止”的感受。因此听他谈话,就有一种如坐春风的乐趣。我看过沈老写的一张他在二十岁左右读过书籍的目录,那么长长的一串,着实使人震惊。有好些书,我不但没有读过,甚至连书名也不知道。仅仅那张书单,就给了我们很大的鞭策。
除了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以外,沈老对于全国文化活动广泛的注意,对后辈文学工作者的热情扶掖,也是令人深深感动的。十年动乱之前,我记得有一年,沈老为了想彻底了解儿童文学的创作状况,竟把当年全国出版的儿童文学著作全部都找来细读,并写了专文评介。这样的魄力和毅力,真是我们所难以想象的。沈老为青年作家的著作写序,异常之多,为别人著作题写书名,数量更是可以数千计。安徽旌德县一个县办的小小刊物《旌德文艺》出满一百期的时候,沈老以八十三岁高龄,也为它作了题签。从这些事情,就可见沈老“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了。
沈老对于文学界的广泛关心,我个人还有一件事情可以附带谈谈。上面已经说过,我多年没有前往他的寓所拜望过他,仅仅是见面时俯身问候一番而已,我也从不把自己的著作寄赠给沈老,因为想到他老人家这样的高龄,是没有精力读我的不成气候的作品了。但是去年一年,我竟接连收到他亲自题签,挂号寄赠的三部著作:《茅盾评论文集》、《茅盾短篇小说集》和《脱险杂记》(仅仅这三部书,一共就是一百多万字了)。收到书籍后,使我深感愧疚,赶紧驰书致谢和表达受到鞭策,要努力工作的决心。从这么一件事情,也可以想见他对后来者的热情期待。此刻我抚摸着那几本赠书,端详着沈老的照片和笔迹,百感交集。想着他那走过漫长的战斗道路,此刻静卧在鲜花丛中的身躯,不禁怀着深深的悼念之情,排除一切私事、杂事,动手来写这篇小文。《中国文学巨星的陨落》是我此刻想到的题目。巨星陨落了,然而星光仍将在宇宙间穿行。沈老长辞人间了,然而他的高风亮节和光辉业绩将永远为人们所传颂。茅盾同志的著作已经为中国的艺术宝库增添了珍品,他的名字必将永远在中国文学史上迸射光辉。
写于1981年3月3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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