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青海访问,游览青海湖,当然是一个重要项目了。这面大湖,可以说已经是这个腹地省份的“省徽”了。
因此,当青海作协分会的主人们告诉我们隔天就要登程的消息时,大家的情绪可兴奋啦。
就是不亲眼去看一看青海湖,光是听一听有关它的事迹,也是够令人神往的。好些省份,要是有一个山的山顶,出现一面小小的湖,人们就会誉为奇观。例如,广东肇庆鼎湖山的顶端,就有这样一面湖。人们有时就把龙船抬到山顶,在高山上进行龙舟竞渡,一时传为美谈。而青海湖呢,这个面积四千四百平方公里(因为湖水蒸发,它现在比前缩小一些了)的大湖,中国第一大的咸水湖,它置身在一个什么高度之上呢?海拔3197米!这个高度,超过两个泰山的总和!在两个泰山加起来的高度之上,等于沿海地区一千层楼之上的高处有一个海一样的大湖!这不是太奇妙了吗?
地质学者告诉我们,两亿多年以前,这里原本是一片古海,海水甚至直流太平洋。后来造山运动使山脉隆起了,“陵谷迁移”,海水被困在山谷之间,甚至通向大河的流道也被阻了,于是原来的海水被迫汇聚咸湖。但是,亿年万代,它还是不改其咸的本性呢!
青海湖,蒙语叫做“库库诺尔”,藏语叫做“错温布”,都是“青色的大海”的意思。对它的命名,倒是各族人民都一致的。这面古海(巨湖)的起因已经够令人感到兴味了,何况,又有许多神话传说,像云雾似地缭绕着它,更增加了它的神秘色彩。有一个神话说:海龙王的小儿子看到大陆西面没有海洋,就引来了众多的河水,在这里汇成一个海。有一个神话说:千里马是龙和马交配生下来的,青海湖的海心山上,每年都有一天,龙和马在此缱绻,生下了一只只雄健的小神驹。
撇开那些荒诞离奇的神话不说吧,这青海湖,在历史上又曾经不断密布着黑云,各族骁骑,彼此攻战不休。唐朝从高宗仪凤年间以后,不断和吐蕃贵族统治者在青海湖边一带作战,因此,杜甫在《兵车行》中,就有这样的诗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王昌龄则有这样的诗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可见,这面浩浩淼淼的青海湖,在悠长的历史年代中,是时常战云密布的。说不定在湖畔的草莽沙砾之下,至今也还悄悄埋藏着一千多年前的人骨和箭镞呢!
就是不去说那遥远年代的战争和缥缈迷离的神话吧!单说它的眼前的状况,也够发人遐思了。它的拔海高度,它的辽阔浩瀚,上面已经提到。还有,它的鸟岛,夏天上面麇集的鸟儿动辄以一二十万计算,种类也十分纷繁。而和鸟类繁多恰恰形成强烈对照的,偌大一面巨湖,生长的鱼却只有“湟鱼”一种,至今还没有听说人们在湖里捞捕到第二种鱼类,这也是够令人称异的事了。究竟是什么能耐使湟鱼独独适应这个冰凉的水域呢?还有,在那个孤峙湖中的“海心岛”上,夏天,人们穿着夹衫也会冷得打哆嗦;冬天更是严寒刺骨,周围的湖水都结成数尺坚冰。那上面却居然有一座喇嘛庙,有些喇嘛和外界基本断绝往来,在这儿和岑寂朝夕厮伴,长年礼佛,这也是够使人寻味的事情了。
正是由于事前看到这种种材料,我们是带着好奇的心情登程的。
当我看到青海作协的朋友们,把一件又一件的羊皮大氅,羊皮帽子往汽车里塞的时候,心想:“在这盛夏的七月,即使这儿凉快一点,青海湖上风大一点,也不会冷到这个地步吧!这未免太过紧张了。”事后,才理解湖上果然寒冷非常,那寒气,比南国的冬天还要厉害。如非亲历其境,真是难以想象了。
我们的汽车沿着青藏公路向西开,这一段公路,景象也很出人意表,真是风光如画。那平坦的路面,那湟水上的吊索桥,那大片大片的菜花,那养蜂人的路旁小屋,那偶尔出现的整齐的小白桦树,那标名“清真”或者“大肉”的蓝布招牌高挂门上的回、汉饭店,都使人感到风味的独特新鲜。关于这条高原公路的风物,我准备以另一则文章来描绘它,这儿就不絮絮谈了。
汽车向西疾驶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湟源县城,城不大,但倒也颇为热闹。再向西去,就可以从群山环立中见到巍峨出众的高峰,这就是著名的日月山,它的峰顶海拔四千多米。日月山的神话传说非常之多,而且大抵和文成公主互相联系。在山的高处,我们停车远眺,见到的是辽阔的草原和蘑菇似的帐篷。有人说日月山是农业区和牧区的分界岭,这话一点不假。在山的东面,到处看得见庄稼,并没有牧民赶着成群马羊放牧的场景;但是到了西面山下,一望无际都是草原,成群的马、牦牛、绵羊,随处可见。绵羊分散在草原上,很像是一朵朵白色的花;而当它们排成一条直线上山的时候,又给人以恍似山间白色小路的感觉,不过,仔细一瞧,这条“白色小路”原来是在移动着的呢!那牧人,就若隐若现地跟在后边。越过日月山不远,汽车停了下来,青海作协的朋友招呼我们看路畔草原上一条小小的河,其实,与其说它是河,倒不如说它是条小涧更贴切,因为它水深不过数寸罢了。但是这条水流虽小,却大名鼎鼎,连很小的分省地图也印上了它的名字:倒淌河!中国大量的河流都是从西向东流(也有一些从北向南的),唯独这日月山脚下的倒淌河,是从东向西流淌的。
一望无际的草原,虽说别有一番风光,但是,瞧得久了,也令人觉得寂寞。当远处的青海湖,一抹蓝水,闪闪发光,奇迹般悬在远方,扑入眼帘的时候,不禁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了。我们就正像航海的人见到陆地,沙漠骑骆驼的旅人见到绿洲一样。
到了湖畔的招待所后,我们不休息,也暂不吃饭,立刻就联群结队去看湖。我们在它的边沿,看到的只是湖的一角,什么海心山之类的岛屿,都茫不可见。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也已经领略到它的浩淼壮阔的雄浑气概。它湛蓝湛蓝的,直伸远方,遥望可以见到海鸥在飞掠。在这盛夏季节,它竟是这样的凉风阵阵,穿一件羊毛衫,也感到“高处不胜寒”了!
那鱼鳞一样堆叠着,红、橙、黄、紫、玫瑰、咖啡仿佛色色俱全的云彩,悬在“海”天之际,仿佛一动也不动似的。但是随着日轮的移动,却不断变幻着颜色,更加给人以一种瑰丽奇特之感。
在这么偏僻遥远的湖滨,招待所自然是比较简陋的,更谈不上有广东人所喜爱的“冲凉”(洗澡)之类的设备。每一间房子都要住好几个人。但是,此时此地,在这个原本是异常荒凉的地方,有这样的房子住,在我来说,可以说已经喜出望外了。我在广东的好些矿区、林区,住过比这差得多的房子。晚饭桌上,菜式居然不差,这里面有一样就是产自青海湖中的“湟鱼”,它不怎么大,但肉味是颇鲜美的。1960年经济困难时期,广州市场上曾不时有湟鱼供应,那时我已经品尝过它的味道。对于一个吃过各式各样鲜鱼的广东
人来说,“湟鱼”的味道自然谈不上精彩,但是,它油脂颇多,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可口的鱼鲜。在青海湖滨吃上它,感到别有一番风味。
关于这种“湟鱼”,我觉得还得特别多介绍几句,因为这和理解青海湖是很有关系的。
有人把“湟鱼”写成“鳇鱼”,这是个错误,后者产于黑龙江中,重量可以达到一两千斤,而“湟鱼”却只产于青海,一般只有一斤左右重,几十斤重的极少极少。湟鱼属鲤科,也叫做“裸鲤”,体色灰黄,除了胸腹部两侧有点儿显得很退化的鳞片以外,其它地方都裸露着,所以得了这个古怪的名字。它的芳名虽有个“鲤”字,样子可和鲤鱼并不相似,而是很像鲶鱼。高原水域有一种生物现象很有趣,它的海拔数千米的湖泊中,天然产的许多鱼类一律都是无鳞鱼,而“湟鱼”就是高原水族中的佼佼者。高原湖泊产无鳞鱼,并不是现代才有的现象,鱼类学家曾在西藏发现过一块鱼化石,已有一千万年的历史,它也是没有鳞的。这高原鱼化石现在就陈列在西宁的高原生物研究所。在严寒的地带,鱼竟然都失去了鳞,它的原因,探究起来,一定是饶有趣味的。
听说,裸鲤的生长过程很奇特,从幼鱼到一斤左右,它长得很快,而一斤以上的鱼,每长一斤就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所以,一条一二十斤的裸鲤,寿命就有一两百年之长了。现在青海湖里产的裸鲤,压倒多数都在一斤以下,几斤重以至十几斤重的,已经相当希罕,后者更是难得一见了。
好些年前,以至于在六十年代我国那个到处闹饥馑的“经济困难时期”,湟鱼的产量是非常可观的。湟鱼不仅能在咸水,也能在淡水中生存,注入青海湖的布哈河中,就有它们的踪迹。早年人们骑马渡河,骑马奔驰而过的时候,有时居然得踩死密集的鱼。至于在青海湖,一到冬天,湖面就结着厚冰,人们在冰上凿洞,投下网去,常常一网就能打鱼三、四万斤。其甚至不必用网,在洞口点着火把红彤彤的火光就能引诱鱼儿跃出冰面。鱼多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人们有时吃它不完,利用它满身都是脂肪的特点,晒干了用作燃料。在那个“经济困难时期”青海湟鱼曾经名重一时,出现在全国许多大城市的鱼摊上。那时省里许多机关都组织捕鱼队“远征”青海湖,各显神通,大肆捞捕,正像华北不少单位都组织了狩猎队到内蒙古等地猎黄羊一样。湟鱼那时的确对于补充人们的动物蛋白,起了很大的作用,至今青海仍有人戏称它们做“救命鱼”。
那天晚上,我听当地人谈了这许多关于湟鱼的故事,想着晚餐时那盘鱼的滋味,更觉齿颊留香。过了一宿,隔天一早我们就乘着大汽艇去拜访湟鱼的老家——青海湖了。
这面浪花奔腾,海一样的巨湖,你在它上面,不但看不到画舫轻舟,甚至小型汽艇也不可一见,因为在这样的水面航行,船舶非得有相当的“个头”,就压不住那样的波浪。我们乘的那条船,原本是一艘笨头笨脑,但是质地十分坚实厚重的海军登陆艇呢!
汽船离开码头,驶向辽阔之处,护面越来越壮观了。波浪汹涌,不时有海鸥飞掠,但是却从不见有鱼儿跃出水面。海水绿得发蓝,近岸处,它的透明度很高,到了远处,就变成一片湛蓝了。我住过好些沿海城市,也曾经乘搭海船在大洋上航行,此刻,身临这内陆大湖之上,感受和在真正的海洋上竟无二致,除了它不像大洋那样,水蓝得发黑之外,其它简直讲不出有什么不同了。这面湖最深处是32.8米,怪不得水会蓝成这般模样。在它上面航行,
想到它所处的海拔高度,真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感受。古代的皇帝为了显示他们的威权,常常亲自出马,或派出特使,给大自然加封衔头,山、河、湖、海,他们都妄自尊大煞有介事地一一加封。例如泰山、南海,在古老的封建时代,就各有各自受封的封号。这个青海湖也曾经有过这样一般“殊荣”或者说是奇辱,唐玄宗曾经封它做“广阔公”,宋仁宗又加封为“通圣广阔公”。这些封号,自然都是胡说瞎扯。但是“广阔”二字,倒还算是有点现实主义的笔法呢!
“青海湖”,比“青海省”的名字要古老得多了。历史上,是先有青海湖,然后有青海省。青海省,是1929年才设立的。在那以前若干千年,青海湖的名字就很响亮。这个省份以这面湖作为“省徽”,真是实至名归了。
轮船驶着驶着,搭客们笑语声喧,气氛热烈,大伙仰望云彩,俯瞰波光。天空上,除了海鸥外,不时有其它种类的大型飞禽,振翩奋翮,高飞低旋。在茫茫波涛中航行了二三个钟头之后,船靠上了海心岛,船工们搭好了跳板,让人上岸。因为船身很高,那跳板,几乎是半笔直地,摇摇晃晃靠着的。何况风急浪大,每个人走下跳板,都要经过一番艰苦的奋斗,大概每两三分钟才能走下一个人罢。看到这番情境,许多年纪较大的人只好打消上岸的意图了。
听说,这海心岛上的喇嘛寺,里面修行的喇嘛都是年年长住岛上的。严冬季节,湖上结着几尺厚的坚冰,汽车也可以在上面横冲直驶的时候,他们才派人离岛,到省内各地备办好整整一年的用品,用牦牛驮载回来。湖冰一开冻,他们又死守不出了。
这里,有一件煞风景的事情,我也想在这儿带上一笔。青海省文联包了那艘船,本来是专门用来招待外地来访的文艺界朋友,供主,客双方乘坐的。但是船上的船工们,却有人暗通声气,招揽许多亲友前来免费乘搭,如果来的是几个人,倒也罢了,莫奈一来就是一大批,结果真是“喧宾夺主”,免费乘船的人倒比出钱乘船的还要多。这里面有一部分青年呼啸登上海心岛之后,过了约定开船时刻一二小时还不
回来,如果船抛下他们径自开航,大家自然于心不忍,于是只好一等再等,等他们嘻嘻哈哈回来的时候,其中有的人手里居然提着一串串猎物——被打死的鸬鹚、燕鸥之类的东西。本来按照规定,人们是不能在这些地方随意行猎的。但是,鸟岛上设有专职的巡查人员,海心岛上却没有,这几个目无法纪的家伙就为所欲为了。十年动乱所遗留下来的罪恶阴影,就是在这个偏远的角落里,人们也仍然可以看到它的痕迹。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的轮船是要到鸟岛去的。这赫赫有名的青海湖鸟岛,夏天,是鸟群麇集的季节,什么斑头雁、棕头雁、鱼鸥、燕鸥、鸬鹚、赤麻鸭、黑颈鹤、天鹅、戴胜、云雀等,大约有二十多种,总数达一二十万。它们飞起来遮天蔽日,岛上几乎随处可以看到鸟巢和鸟蛋,有些鸟蛋竟达半斤一个。这些鸟,严冬时节,就到江南以至东南亚好些国家,尼泊尔、印度去了。夏天,这青海的黄金季节,它们又飞到鸟岛上来。现在,由于湖水蒸发,水平线稍有下降,鸟岛已经有一端和陆地相连,变成一个小小的半岛了。因此兽害问题随之而生(听说狐狸有时也来光顾了),飞禽云集的状况比从前要差一点,但是,情景仍然是十分壮观的。
由于在海心岛的耽搁,鸟岛航程遥远,去不成了,这自然是十分可惜的。但是,我们毕竟还是得到一点儿补偿,去不了鸟岛,船就开到航程较近的三
叉石——石岛去,这石岛很小,怪石嶙峋,有点像一排大笔架,它上面居然栖满了大大小小几百只鸟。当远远望见这个小岛的时候,大家都欢腾起来了。驾驶员特地把船尽量靠近岛沿,缓速行使,这样,前后左右,我们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大抵是一些大型鸟类:鸬鹚、野鸭、鱼鸥之类,或耸肩站立,或歪头扑翅。我猜想,这些鸟类大抵都是靠吃鱼过活的,才会选中这么一个矗立于天苍苍,海茫茫之间的小石屿来寄身度夏。在轮船绕岛航行的时候,我们观赏群鸟,群鸟也昂首端详着我们,居然没有惊慌飞起的,真可以说是够安详镇定了。看到这种情景,令人格外领会到“岛”字结构的微妙和情趣。
归程的时候,天空飘下了毛毛细雨,空气变得更加凛冽寒冷了,波涛越发汹涌。披上羊皮大氅,方才足以御寒。我从广东出发的时候,上身穿一件衬衫,仍然汗水淋漓,没想来到青海湖畔,却必须一身严冬装扮!我出发时是穿着凉鞋的,直到此时也还没有换掉,身上穿羊皮大氅,脚下却着双凉鞋,自己想想,也觉得相当好笑。
这是一次艰难、困顿的旅程,但能够游览一下青海湖那粗犷、雄伟、气声豪迈、波涛万顷的风光,令人恍似走入梦幻境界一般,毕竟仍是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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